“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 彼此/就知道后会有期”

《在古代》 作者:翟永明 在古代,我只能这样 给你写信 并不知道 我们下一次 会在哪里见面 现在 我往你的邮箱 灌满了群星 它们都是五笔字形 它们站起来 为你奔跑 它们停泊在天上的某处 我并不关心 在古代 青山严格地存在 当绿水醉倒在他的脚下 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 彼此 就知道后会有期 现在,你在天上飞来飞去 群星满天跑 碰到你就像碰到疼处 它们像无数的补丁 去堵截 一个蓝色屏幕 它们并不歇斯底里 在古代 人们要写多少首诗? 才能变成崂山道士 穿过墙 穿过空气 再穿过一杯竹叶青 抓住你 更多的时候 他们头破血流 倒地不起 现在 你正拨一个手机号码 它发送上万种味道 它灌入了某个人的体香 当某个部位颤抖 全世界都颤抖 在古代 我们并不这样 我们只是并肩策马 走几十里地 当耳环叮当作响 你微微一笑 低头间 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 2004年5月 前几日无意中打开电视,看见戏曲频道在重播‘94版电视剧《三国演义》(以下简称“老三国”),从《三顾茅庐》看起,连续看了几日。那日看到《群英会》,不禁又心生了一些感叹。首先是蒋干这个人。《三国志·周瑜传》裴注引《江表传》描述蒋干:“有仪容,以才辩见称,独步江、淮之间,莫与为对”。但这位江淮名士到了小说中、尤其是后来的戏曲舞台上却成了一个丑角。周舟老师饰演的蒋子翼相貌堂堂,首先在形象上就与那种尖嘴猴腮的三花脸形象大相径庭。然后是出场时的那股子潇洒与自信,虽然免不了是起到一定的(对所谓“自作聪明”的)反衬作用,但仍然不乏名士之风。

“群英会”这出戏精彩之处,乃是一出“戏中戏”。周瑜、蒋干两个角色各怀心事:一个设好了圈套让你钻;另一个身怀使命而来,却始终被噎着喉咙说不出话来,正值技穷烦恼之际,天上却突然掉下一个“馅饼”,于是在战战兢兢中继续配合着把戏演完。老《三国》的好处,是演员表演时那种适度的夸张,既突出剧情中的矛盾冲突、剧中的人物性格,又不会过于程式化让人觉得像一出舞台剧(老版《西游记》就太像舞台剧了)。这一点,在洪宇宙老师饰演的周瑜和周舟老师饰演的蒋干身上,在“群英会”上体现得尤为强烈。

老《三国》的“群英会”还有一点让我很感叹的地方:周瑜与蒋干之间,始终突出一种昔日的同窗之情。尽管同窗之情在这里是一种工具,但它之所以能成为一种工具,显然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它是有意义的。放在今日的语境下,昔日同窗来问你借钱,你会借吗?多年后,你还会与昔日好友抵足而眠吗?很多人都不愿去参加同学聚会,因为同学聚会如今只剩下“炫耀”这唯一的一种功能,如果你没有值得炫耀的东西(财富、地位、家庭甚至爱人、子女理论上都可以拿来炫耀),大概就不会去同学聚会;如果你看不了别人的炫耀,大概率也不会去参加同学聚会……
“群英会”是一种炫耀吗?当然这里面有炫耀的成分,但更重要的是,这是周郎携江东才俊为昔日好友设的筵席,他想让天下人都看到他对蒋干的重视,对昔日友情的重视。所有的计谋是建立在这种对同窗之谊的重视的基础上的。否则两“国”交兵,怎会给属于对方阵营的敌人安排下如此排场的筵席?否则席散后怎会与好友同塌而眠?这里面虽然有设计的成分,但其行为一定是有传统的。
蒋干后来二次渡江,他敢来,也是料定周瑜不会以“间谍”之类的罪名处置他,尽管或有些尴尬,但还不至于对老友斧斤相见。(当然,实际情况可能更复杂些,蒋干可能是知道自己中计的,他二次渡江,无非是想再和周瑜斗一回智,扳回些面子。或者是他自忖有三寸不烂之舌,如果周瑜发难,他也可以说动老友自己全身而退……)
尽管群英会上周公瑾和蒋子翼都在表演,他们也知道自己在表演,但作为观众,我还是会被他们的“友情”、他们的“同窗之谊”感动。这不是因为他们“表演”得好,而是因为那个“生活世界”自身的逻辑里对友情的尊重,这种高度的尊重打动了我。

回到翟永明这首诗。这首诗的结构很清晰,就是“古”“今”对比。对“现在”的描摹,诗人对典型事物的抓取可谓传神,邮箱、五笔字型、在天上飞来飞去、蓝色屏幕、手机号码……甚至已经开始预告了智能手机时代的到来。对“古代”的描写,诗人的能力在于,她用现代的语言写古代,却一点不让人觉得现代!当然她也是用“陈词”的,比如青山绿水、竹叶青,但比起现在的某些所谓“古风”书写,那是克制多了。掉在字眼里、在那些陈词滥调中书写碎片化的“古代”经验,才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流俗的东西。
而诗人翟永明这首诗中,作为对比的“古代”与“现在”,是两个不同的生活世界。或者,我们也可以说,是两种诗、两种不同的诗学。前者追求的是语言与世界的同一,比如“后会有期”这个词,在同一性诗学中,它指示的正是一种别后的情绪,放在每一个个体身上都会激起相似而又具体的体验。但在另一种诗学——差异化诗学——中,语言与世界是割裂的,语言仅仅是一个符号世界,能指本身构成一种表演,其意义是多元的,因此无法传达。我们想想一下“后会有期”这个词出现在一首现在的所谓“古风”歌词中,一部电影的台词中,或者,出现在任何一条微博的评论里,有人会对此有所感觉,但更多的人是不会有感觉的,或者感觉是碎片化的。这个时代的感性,远比一个词要更接近于感觉本身,更接近于一种官能性的刺激。词,在这个时代是无能为力的。
沉默,在古代是彼此无言的心照不宣,在现在则是一种根本意义上的无从交流。
这就是两个不同的生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