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黄昏时开始下雨,天忽然暗下来,云层黑团团地压下来,沉沉欲坠。此时,我在太行山和燕山山脉交汇处的一座村庄的一条河边,在细雨中来回踱步,麻雀抖落雨水,从屋顶斜飞而去。村庄被群山包围,人置身其中,像关在笼子里,挣脱不开,像一场困局,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穿村而过的河水蜿蜒流向北京地界。这条通往外界的河,是希望之河,至少还能看到缺口。我在此地已有一段时日,我不常出来走动,偶尔在巷陌散步,也能遇见一些为数不多的不属于这个村庄的流动人口。都是一些有闲的人,来这里短暂避暑;徒步驴友结伴来这里露营。偶尔,也有不常见的、搬去镇上居住的村民会出现在村庄,溜一圈,又走了。剩下的,只有几位老人和光棍,还有一群群的白山羊,在岩石上发着“咩咩咩”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在求关注。我出现在这里,极为怪异,我不知道我属于哪种人群,不是有闲人来避暑,也不是驴友来扎营,我只是路过此地歇脚的,住了一日又一日的闯入者。 此地的山中景致不太能吸引我,北方山色有些颓丧感,自然生长出几分憨气。一堆堆土包,树木稀少,品种不多,石头砂砾袒露在外,我情不自禁要喊出来,我的南方啊南方!

独自面对群山的时刻甚多,我常能找到事情打发自己。像这样的雨夜,煮茶点香,外头传来“嘀嗒、嘀嗒”地雨声,还有细细的虫声,一夜间秋气深了些,风也老了许多,只要心境平和就会驱散孤独,不受制于聚散离别。闻一闻桂花味盘香,想象明天“玻璃晴朗,橘子辉煌”,长夜不会难明。有时,我会伏案提笔,将夜色磨进砚台,作一个没写完的故事,在翻页的纸边道晚安。
独寝的夜里,回想起从前曾经交往过的人,想起从前的那些,有憎恶、愤恨的人,也有后悔的事。书的事,琴的事,人的事。想起曾经收到的长信,在灵隐寺闻到的檀香味,想起迷失在山中狂奔的事。我还想起赵柏田的南方,天才画家陈洪绶的活动区域,陈洪绶的诸暨、李渔的兰溪、张岱的山阴、钱塘江、萧山、杭州,以及我的苏州,这个三角区域潮湿多雨,却是我的念念不忘。
前些天夜里,给江南的丁丁写信:人们走过无数的山水,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我想我们能够长长久久地走下去,与岁月共深情。

夜更深了,山雨又一阵落下,越发大起来,拍落在木窗户上,更为稠密,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风声、雨声、铃铛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浮想联翩,再没有比内心世界更为复杂有趣的了。独自一人的夜里,就是这样,或许会看书,或许会练琴,也或许会从东想到西,从北想到南。常常还有蛐蛐清脆的伴唱声,不知是从墙角,还是窗台发出“唧唧吱、唧唧吱、唧唧吱”的声音,也是非常有趣的。
读书累了,推开窗,雨声渐歇,夜色沉沉,清润的雨后气息,像是山的吐息。我站在窗前,眺望,什么也看不分明,只是习惯这样的动作,我脑海里却补上了一幅画面:无端烟霭锁着长空。不觉也会想起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还有冯至的《深夜又是深山》:“深夜又是深山,听着夜雨沉沉,十里外的山村,念里外的市廛……”我一人空空听过一夜风声、雨声,山外的市廛,存在与否,重要吗?
重要的。我不知道街市上的那家花店还在不在。花店老板是川人,我常去买花。来山里之前,我又去了一次,我让他带新鲜荷花给我,他似乎忘记了。花店除了修翦过的绿植枝繁叶茂,还有一株花瓣边缘浅绿淡黄的白菊蓊郁正开。我买下了那盆浅绿淡黄的白菊,站在一旁等店主换盆。他熟练地换盆,培土,浇水,细心滤尽水渍后递过来的菊花,我抱在怀里往回走。路过剧院,看到《西厢记》的海报,记起曾看过施夏明的一张关于《1699桃花扇》的映像,他身着昆曲的戏服,表情淡然地站在人潮喧嚣的地铁内。那一份与世融会却与世隔绝的气质,无法忘却。
今夜,面对雨中群山,我仿佛听到他唱:“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屋内只有一盏昏黄的小台灯,光线忽明忽暗,像极风吹烛火,生动摇曳。往事温柔,让人舍不得抽离,早早睡去。不知道为何,曾读女诗人商景兰的《琴楼遗稿序》,有一句诗人的自叹“未亡人不幸至此”,难过至极。这又是一个“当时同调人何处”的悠长故事,在时光里闪着光。有一段时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脑子空洞洞的,像一个“未亡人”一样在世间赶路。虽然商景兰思念的是逝去的丈夫,而我没什么可惦念。那时,我总期待有黎明,到底是什么样的黎明,我说不清。每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对我来说,新一天没有开始,时间好像停滞,因为我是停滞的。我不再向前走,我像一位坐在半山腰休憩地登山者,在半路走神了一会儿,身上那股精气神溜走了。往前不想走,上不去;往后不想退,也下不去。上不上,下不下,到底要怎么样呢?到底要怎么样,那时候并不知道。
前些日子去太原,重走了七年前与好友同游的晋祠。行至奉圣寺门口,恍惚间看到我和好友嬉闹的身影。那年仲夏,风很宜人,阳光一缕缕,像飘落下来的,飘过千年古树的枝干、叶子,落在我和好友的身上,斜影拉得长长的,人也轻盈。如今再站在奉圣寺的大雄宝殿前,望着殿前的楹联:
佛法谭空无欲而空,定于五伦外求空却便冤佛;
禅门宁静不染为静,只在七情中讨静即是解禅。
眼前景象一切都变了。七年前,不太去想“三家分晋”、唐叔虞、彩塑、壁画、碑碣这些均为国宝的东西,也不太会关注楹联及牌匾是谁的书法,还不太得懂得自我观照。心里想的全是北齐高家的奇葩皇帝,尤其高欢的娱乐八卦;对唐朝李家发家史,也极为感兴趣,却不知道晋祠内有李世民《晋祠铭并序》碑文的真迹,我和好友在明媚的阳光下穿梭于人群,走马观花,看了一个好大的热闹。印象最深地却是停放在一间废弃院子里的拖拉机。暴殄天物,说的就是我们。

在太原,我见过天天喊着要找富婆的影子,我们沿着汾河堤岸自南向北慢走,走到天黑,途中还下了一场雨,声势浩大,我和影子没有带伞,阵雨袭来时,在河边的休闲地带跳舞的大妈们四下冲散,急匆匆奔走,似乎想跑赢这场蓄势待发的雨,她们是跑不赢的。我和影子钻进树林子里躲雨,效果不太好。夜里在柳巷,听他讲起一个笑话,说他以前认识的一位女生朋友,有一次她不喜欢的一位男生向她表白,被她拒绝了。天空下着雨,好像被拒绝总是在下雨天,也蛮符合偶像剧场景的。被拒的男生学着偶像剧里的失恋男主潇洒地跑进雨中。影子问我,那个男生为什么要跑到雨里去?我说,保持仅剩的风度吧。影子却说,如果是我,首先找个地方躲雨要紧。就好像,傍晚时分他带我钻进树林子里躲雨。然而,并没有一棵树,一片树叶能遮挡哪怕一行雨水。我们还是被雨水无情地打湿了,两只“落汤鸡”最后只得躲进沿河的一家饭店,假模假式的点了一菜一汤,却还要时刻提醒彼此,少吃点,等一会儿还要去“扫街”!
雨停后我们去柳巷“扫街”,吃了一些奇怪的食物。他说扫街的原则是能吃多少吃多少,只求多样不怕剩下。看着他点吃的豪迈气概,好像他家有几座金矿,让人无比信任。这种信任是什么呢?就是钱的味道,不是食物的味道,是我不用拘于挑几样吃的那样拘谨,而是可以放开了吃的安全感,好像一条街都被他承包了,都是我们的。虽然他一直喊着,等我走后他就要啃胡萝卜了,我坚信那是他为了健身才如此的。还好,不是吃土,以至于我不那么内疚。我很快就安慰好自己了。顶着扫遍柳巷的口号,已经夜里十一点,虽然肚子也已撑得像一个皮球,影子还是坚持带我走过一段“乌漆麻黑”地正在维修的路段,赶去他印象中的一条小吃街,等我们赶到那条街时,全街店铺已经打烊,适时又突如其来一阵雨,我和他只好又一次奔走在雨中。在这阵雨落下来时,他和我讲起刚才的那个故事,我们两个好像都没有风度地躲在屋檐下避雨。那一刻,我无比赞同他,还是躲雨要紧。让风度随风而去吧。

那天晚上,我从街头笑到街尾。只因为我可以“欺负”一个很温柔的人。或者说,“欺负”一个好“欺负”的人。因为温柔、懂礼貌、体贴、会照顾人、绅士等等这些特质构成一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人,也就是好“欺负”的人。我们常常说,喜欢和温柔的人做朋友,其实就是喜欢和好“欺负”的人相处。影子就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已经下半夜了,山中寂静无边。我偶尔看看手机,也会被那么几条在等着我归来的消息击中。今天听到小龚的孩子出生了,我仿佛听到婴儿的啼哭声,那是希望,人间值得。
我想我是该回来了,在落叶纷飞的秋天归来,在写长信的清晨归来。失踪人口的归来,或许应该带回一两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至少有一个吧。新书要出了吗?要结婚了吗?我猜,有人这样猜想着。没有,一个也没有。我就是平平淡淡地走完了这半年多时间。我只是有些想你们,如果用一段情感来比喻,如作家倪一宁所说,生命中那些孱弱的情感,像风中的蜡烛,心知护不住,又不舍它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