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鬼
还是个初中生时,穷鬼就有些驼背,穿的衣服旧得像刚从古墓里刨出来的一样,说话大大咧咧,总会有女生因为他的玩笑话满教室地追着打他,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
初中时的每个周末中午,我们都会默契地同时出现在小城里的微型步行街的某个隐秘街角,锁好自行车,嘻嘻哈哈地快步走上二楼的网吧。这样的默契持续到后来,我们也不再约定时间,吃完午饭就骑车到老地方锁了车先上机等人便是,这甚至让我锻炼出了从远处的自行车堆里辨认出穷鬼的黑色捷安特的奇怪能力。
回忆里总是充满许多和现实矛盾的可能性,如果不是我记忆深刻,我也不会想到第一次带我去网吧的竟是如今活得四平八稳的表姐,她开了机器让我自己待着,自己开始聊QQ。而第二次我就悄悄自己去了网吧,当时的我一还不知道怎么完成上机这一神圣的仪式,生怕话术上有差错,暴露自己只是个新来的小屁孩的事实,二也担心自己兜里的五块钱可能不够,所以我只是呆呆着站在玩石器时代的大孩子后面看了一个下午,然后在看得有些困倦的时候被我大妈揪了出去。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全家人在满城缉拿我,因为看得入迷的我已经在网吧待到了六点半,而小学生到这个时间还不回家在家长看来,意味着离家出走。到了初中时代,网吧还算是个时髦的东西,虽然边城的渺小被网络放得越来越大,但网络却也给了当时精力旺盛的边城少年与另一群来自不知何方的人,隔空对战或是对骂的机会。
我实在不记得为何,穷鬼和我一起玩了一款叫街头篮球的游戏,并一直玩到了初中生涯结束的那个夏天。当然了,当时的穷鬼是爱打篮球的,不去网吧的周中傍晚,我们吃完校门口的快餐,我总是会陪他去学校后山的破篮球场打球,虽然当时的我心里是极不情愿的。我从小喜欢踢足球,我对从事篮球这项运动本身就有心理上的抵触,况且我愚笨的打球动作总是会被那些球场上的篮球小将们嘲笑。穷鬼在我被霸凌时总是会想方设法帮我嘲讽回去,往往效果并不是很好,最后的结果一般是我们俩拾起校服离开球场,去校园里的其他角落闲逛。
但在街头篮球里,我可以毫无顾虑地和穷鬼玩耍,我们在这款游戏里耗费了大量的时间,月初的时候甚至会为了冲所谓的数据排名做一些猥琐的事,互相开小号放水帮对方刷数据。相较我而言,穷鬼没有那么争强好胜,他不太喜欢玩主流的3V3排位模式,更多的时候我会和穷鬼组队玩2V2或者直接跟他1V1。如今想起来,当时的我性子里的确有一股一言不合就生闷气的乖戾,虽然岁月已经把我的臭脾气磨平了许多,但是就算是现在,我偶尔还是能感觉到那些负面情绪的暗涌。和穷鬼打游戏的时候,我常常因他一句不经意的玩笑,就堵得说不出话来,接下来就是长时间的沉默,并且在游戏里发狠。而每次化解尴尬的都是他,通常他都能用另一句玩笑话把我逗得再也绷不住,然后我俩接着嘻嘻哈哈,互相咒骂。
大概是在初二的某段时间里,未成年人上网遭到严查。也不知是谁发现了秘密的黑网吧的存在,并在学校里传播开来,于是那段时间里我和穷鬼听到放学铃就开始往黑网吧的方向飞奔。知道这地方的人实在太多,且黑网吧仍采取账本计时的复古方式,上机下机管理混乱不堪,不早点去的结果基本就是没得玩。但某个寻常的下午,不知为何,穷鬼跟我说:“今天不去了,好好吃饭吧。”起初的我极为不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打断我们热衷的课后娱乐,他没有多解释,只是说今天想好好吃饭了,我终究没有拗过他,在校门口伴着他文曲星外放的华语流行歌,吃完了饭。结果刚回到校门口,某个经常去黑网吧的同学就推着单车悻悻走来,颤抖地说出一句:“刚刚黑网吧被抓了,我还被电视台拍了。”事后穷鬼一直跟我吹嘘自己不是诸葛孔明就是无敌幸运星,我也感谢他为我避免了遭受那个年纪最不能承受的无地自容的尴尬。
我们的确经常一下课就跑网吧,但是我们比另一群孩子循规蹈矩得多,我们从来不去通宵,我们也不懂黑夜的运作方式,但我其实一直渴望着这些如宗教洗礼一般的新鲜尝试。我曾无数次跟他提起,毕业之后的第一晚,我们要一起去常去的网吧通宵。别人都说这个网吧通宵会送面包的,在毕业之前,我们一直不知是真是假。
穷鬼一直喜欢同班的某个笑起来眼睛眯成缝的女生。不少同龄人直到现在都不能笨拙地表达对于爱慕的人的感情,当时的穷鬼做的事甚至连笨拙都谈不上。他多数时候会模仿当时流行的台湾偶像剧男主,对于喜欢的女生一阵调笑接一顿恶作剧,引得对方经常在公开场合对他大骂讨厌;另一些时候又诗意大发,想着如何用最浪漫的语句让对方瞬间觉得他是能为爱决斗的普希金,但是他的大作没有成功,因为他最靠谱的情书顾问竟然是我这种货色。穷鬼的计策没能为他争取到太多好感度,他和喜欢的女生之间的关系只是在把对方气哭和将对方逗笑之间反复横跳。
经过了考试的一番波折后,我和穷鬼毕业了。我记得毕业聚餐当晚的不少同学保持了一贯的不冷静,满嘴都是绿林好汉之间的十年之约,仿佛未来就在KTV包厢的门外,轻轻一推门,你就到了,而你身后还是那些微醺的熟悉面孔,看着你微笑。我不敢随声附和,豪言壮语离胆怯的我实在太远。我只是默默地约了穷鬼,待会去网吧通宵。
终于我完成了通宵的仪式,半夜的时候,网管的确送来了面包,但我不记得面包有没有奶油夹心,也不记得那天玩了什么,只记得半夜我一直想走到网吧外的走廊上看着夜色发呆,但我没有。
通宵过后的那个夏天,我和穷鬼虽然真的很闲,呆在网吧的时间却少了许多,时间变长带来了经济上的困窘。夏天结束后,穷鬼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他喜欢的眯眼女生喜欢上了我,这大概也是我庸碌的一生中遭遇的最离奇的境遇。虽然如今当年的女生早已嫁作人妻,但我始终不知道,穷鬼心里有多少愤懑。之后的我们也只是在春节时的社交软件上礼貌且尴尬地互相问候,我早已没有了当年一眼认出他单车的犀利眼神,对混在各种复制粘贴的新年祝福之间的穷鬼,甚至会迟疑几秒,想想,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