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入不了集体,可能真的不是你的错
有不少读者给我发私信,说对班级、学校、公司等集体有抵触情绪,甚至因此产生过强烈的自我怀疑情绪,因为不知道“不合群”是不是自己的问题。
人生在世,要脱离集体几乎不太可能。无论走到哪个集体,总是有无数“积极分子”,他们的肩上无时无刻不背负着集体荣誉感,总是能迅速融入集体、八面玲珑、适应规则。
我从小到大也经历过相同的困扰:为什么大部分人能如此自如地积极参与集体活动?为什么我在面对集体活动时总是充满不适?难道是我有问题吗?
“合群”未必好
读书时,看到同学们为了与其他班级的体育比赛而慷慨激昂,看到他们对自己的班级充满感情,我总是很困惑:为什么我要爱自己的班级?班级不过是随机分配的群体,为什么看上去每个人都可以如此热爱这个随机分配的群体?如果换一群人随机组成一个集体,他们是否也能报以同样浓烈的感情?还有,我为什么要有集体荣誉感?集体的荣誉和我有什么关系?
但读书期间,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掩盖这些困惑,不敢公开说我根本不爱我的班级、我的学校。我只能用一些疏离集体的行为,来让自己稍稍远离融入集体时产生的不适。比如,一场让全班热血沸腾的比赛正在操场上进行时,我通常都在家里看电视或睡觉。
大学里,看到同学们对学生会等学生组织趋之若鹜,我还是很困惑:校内官场里充斥着官僚主义、形式主义、溜须拍马,为什么还能引得无数学子竞折腰?
工作之后,集体的威力依然无处不在。企业总喜欢变着法子搞团建,让我非常困扰。明明和同事下班了就可以互不相干、各过各的,却非要我拿出宝贵的周末时光,带着假笑与他们上演一场“其乐融融”的大戏,博取领导的欢心,这让我非常不适。更让我感到迷惑不解的是,有的同事竟然非常热衷于这些活动。
我一直没有彻底打消对“融入不了集体”的顾虑,直到了解到某些企业的“破冰文化”后,我才真正意识到,“合群”未必是好的。
所谓“破冰文化”,旨在通过一些涉及“性隐私”的问答,迅速拉近员工之间的“距离”,比如部门里集体问新入职的员工“第一次性生活是何时、何地”等等。
在普遍性压抑的东亚文化里,人们谈性色变,不敢理性地、公开地谈论性,这就为这种集体“性骚扰”提供了土壤,仿佛话题一旦涉及“性”,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被拉近了;仿佛“窥探”到了他人的隐私,就意味着隔阂被打破了。于是,这种堂而皇之的集体性骚扰,竟然被某些企业(有知名外企也有知名民企)的员工们认为是“思想开放”。
这样的集体,打击的是个人的独立人格。被筛选出来的那些可以接受或认同这种企业文化的人,一定是在理性上分不清“开放”和“性骚扰”的,他们可以忍受更多的洗脑,更容易服从公司一切安排的、更容易让渡自身的权利给公司。
融入这样的集体,根本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到什么集体中都能八面玲珑的人,很可能是没有坚定自我的人。他们就像橡皮泥一样,怎么捏都能游刃有余。而有些公司,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说到底,这种所谓的企业文化,是一种筛选机制,如果你理性、有原则、有个人意志、有明确的是非观,无法融入这种文化,那正好,公司也不需要你。因为这样的你,大概率会质疑996的加班文化,会质疑公司灌输的各种价值观。
从“破冰文化”开始,我逐渐认识到,“不合群”不仅不是坏的品质,甚至很可能是一种好的品质。集体不见得都是好的,甚至在很多情况下,集体都意味着无意识的服从和顺从。融入这些群体,无异于浪费时间。
“不合群”未必不好
对于有独立思考能力、有浓烈好奇心的人来说,要做到在许多事上与他人整齐划一,要在思想上做到不质疑、不发问、只接受、只顺从,坦然地接受漏洞百出的训诫,实在困难。对此我深有体会。
小时候在饭桌上,当大人搬出“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的说辞时,我都会心生困惑:年纪大就能合理化一切吗?年纪大就天然地掌握真理、不容辩驳吗?我甚至曾认真计算过我出生至今大约吃了多少饭,他需要日均吃多少盐才能和我的饭量持平。在计算清楚后,每当他们再说出这句话,我就很想马上给他们盛一碗盐,让他们当场吃完,顺便告诉他们,吃太多盐容易变傻。
这样的例子不计其数。哪怕日常生活中任何一句不起眼的、被说烂的、根本没什么人会多想的话,我都会反复琢磨好久。
身处集体中,意味着我可能无时无刻都要被这样的话语围绕,无时无刻不处在别人逻辑不通给我造成的不适之中。我无法为脑子按下暂停键,无法不去“想这么多”,因为相比于思考的“累”,阻止自己追问更让我痛苦和疲劳。要让我这样的人融入集体,简直难如登天。
要知道,中国的教育是一种趋同教育,不鼓励个性,也不鼓励独立思考。人们被更多地教导要与他人一样。中国也是一个集体主义盛行的社会,纵然随着经济发展,年轻人越来越追求所谓的“个性”,但这些外露出来的“个性”,更多地表现在穿什么鞋子、追什么潮牌上,而非思想上。在思想上,“整齐划一”依然是大势所趋。
陈冲在《十三邀》的采访中说过,她出国的年代,正是中国集体主义盛行的年代,“所有的对,是上面教给我的对,所有的错,是上面教给我的错。”但她一到完全个体化的美国,一切熟悉的价值观都没了,再也没有某群人和某个权威告诉她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所有的三观都要开始被重塑,这个过程非常痛苦和冗长。
这种痛苦,许多出国的中国人都提到过。集体主义提供了一种安全感,个人不需要对万事万物做出判断,也不需要为判断负责任,只要服从随机分配、服从一切指示,照葫芦画瓢,就能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
这正如《乌合之众》中写的那样:“人一到群体中,智商就严重降低,为了获得认同,个体愿意抛弃是非,用智商去换取那份让人倍感安全的归属感。”
身处这样一个趋同的社会,对于有个性、爱思考的人来说,“合群”经常意味着自我阉割、削足适履,这不仅困难和痛苦,而且根本不算什么好事。
微观来说,作为个体,无论是日常生活中阐述观点、还是任何类型的艺术创作,我们可以表达的,只有“自我”。但是,“合群”本身就是消解“自我”的过程。阉割“自我”去适应集体,也就意味着表达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而表达不出自我的个体们加在一起,组成的就是一片文化的荒原。
宏观来说,依附于集体,容易形成“羊群效应”,人云亦云,逐渐失去独立的判断能力,不对自己的判断和行为负责。而不对自己的判断和行为负责,很容易让人失去道德底线,无意识地参与群体暴力。历史上,由“合群”带来的群体暴力数不胜数,群体的力量一旦走偏,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不合群”也有出路
人是社会的动物,“合群”,多少也出自人想要拥有朋友、摆脱孤独的本能。
但实际上,“合群”并不等同于不孤独,“不合群”也并不等同于孤独。
“假装合群”,只会把自己推向越来越孤独的深渊。假设你喜欢艺术、不喜欢综艺节目,却为了融入同事圈子,而放弃深入研究艺术的时间,去看综艺节目,那长此以往,你的身边会出现越来越多看综艺节目的人,同时也会越来越不可能出现喜欢艺术的朋友。这时,你开始抱怨没人可以与你交流艺术,却忘记了,正是“假装合群”,让你走到了这一步。毕竟,你不能开口闭口都是综艺节目,却哀怨没有人能懂得你“高贵”的“艺术灵魂”。而且实际上,在你为了“合群”而把大量时间花在了群体感兴趣的事物上时,你的自我、你的内涵,会不知不觉地流失殆尽。
所以,遇到这种情况,不如安于“不合群”,继续钻研你自己热爱的艺术,随着研究深入,你的身边会自然而然出现一些有着同样兴趣的人们。与他们往来,或许才更让你感到更快乐。
除了自己自发筛选出的好友圈之外,大部分所谓“群体”,都是随机分配的。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孤独,而放弃一部分自我,融入这些随机分配的群体,在我看来,根本就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我们真正该投入精力的,是抛却“群体潮流”后,个人真正的爱好和志趣。通过“做自己”和自我提高,来摆脱熟人社会的限制,远离各种社交应酬,结交真正志同道合或互相欣赏的朋友,做到既不合群,也不孤独。这样的生活,在我看来,远比融入一些莫名其妙的集体要让人精神舒适。
从事自由职业后,我终于可以不再假装“爱”任何集体、不再对任何我不喜欢的集体陪笑,这让我如释重负。过上这样的生活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不合群”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但可惜的是,在中国这样一个趋同压力极大的社会里,敢于公开“不合群”的人并不多见,大部分“不合群”的人,并不敢于表达自我,也不敢表达不同的意见,他们用沉默,抵抗着群体的洪流。也正是因为广泛的沉默,让这群人变得“透明”、变得仿佛“不存在”。于是,“不合群”的人们彼此看不见对方,以为天下之大,只有自己与别人不同,然后开始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就这样,这个本不该是问题的问题,变成了许多人自我怀疑的理由。
但实际上,不合群、无法融入集体,很可能并不是你的错,而只是你恰巧拥有独立人格、不信服权威、很难被同化罢了。
不合群的孩子尤其需要被关注
其实想明白之后,“合群”这个词都变得不再是褒义词。但在大部分中国人的成长过程中,并没有人告诉你:“人是可以不合群的,是可以不爱集体的,是可以有与群体不同的想法的。”也正是因为这种趋同的教育,不合群的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经历过漫长的、痛苦的自我怀疑期。
正因为有类似的经历,所以我格外希望家长和老师可以多关注不怎么合群的孩子,给予正确的引导。
这些孩子未必是性格孤僻、不善与人沟通,而很可能是不同意大环境所倡导的观念,却又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和逻辑去表达。如果有自由表达的空间,如果他们知道自由表达不会遭到严厉的批评和谩骂,这些孩子还是有可能说出自己不同的想法的。
一味打压、严厉批评,并不会熄灭孩子们心中批判的火焰,而只会让他们越来越不敢表达、越来越自我怀疑、越来越封闭自我。最终,无非走向两个极端:要么彻底阉割自我,放弃锋芒,进入羊群;要么在无法排遣的痛苦中苦苦挣扎一生。
我也希望我们的教育环境可以更宽松、更自由,鼓励和肯定有逻辑的、有独立思考的表达,让不同的思想(指的是有逻辑的、可以清晰被表达的想法,不是胡说!),可以自由地共存。希望我们教育出来的,是一个个有好奇心、会独立思考、有人味、有个人意识的人,而不是集体主义下的行尸走肉。
虽然身处集体主义的教育下,难免曾为“不合群”而痛苦和烦恼,但如今,我越来越明白,合群的结果,是丧失自我,而丧失自我,意味着你无法完整表达,无法脱离集体去建立自己的生活,也无法建立起自己的思想体系,只能生活在他人和社会的评价标准里。盲目的合群,通常都是平庸和麻木的开始。
最后,我想引用思想家汉娜·阿伦特的话:“我不爱任何集体,我只爱人。”
这也是我对待集体和个人的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