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记
上篇
冬日午后的和室里,支起的窗棂下,投下一方静静的阳光。睁开眼睛便能看见空气里飞舞的微尘流动着,不远处的纺车沉默在暗影里。闭上眼,有一点细微的声响,丝线的触感,还有女人轻缓的呼吸。世界别无他物。
她的衣袖轻拂过肩头,投下一小片阴影。然而没有声音。
仿佛能一直这样安静下去便好了……
有轻柔的手的触感,在脸颊的边缘轻轻地抚触。不是细腻的指尖,却温暖得令人留恋。
由希子……由希子……
仿佛感觉到她轻轻笑了。但没关系。
于是她把手扶在肩胛骨的凹陷,脸上有了发丝的微凉,温柔的吐息停留在耳畔。
“啊,”晴雪睁开眼,正好对上对方的眼睛,她果然微微笑着,“我睡着了。抱歉。”
可她摇摇头,只是笑着把手里的衣服放在她手里,晴雪有些不知所措,展开之后却看到原本磨损的衣襟处用暗纹细细勾勒出一枝白梅,顺着领口探出。晴雪忍不住伸手抚摸那细密的针脚,“这真美。”抬头看见她温柔地微笑着。“谢谢你,由希子。”
她摇摇头,笑着把手扶在她的肩头。那双手的触感。晴雪不知为何忍不住拥抱她。
“由希子……”
有人轻轻叩门。“晴雪。”
“我知道了。”晴雪刚刚扶正衣襟,抬头正看见怜扶着门站在门口。怜的眼神即使在背光的黑暗中也能感觉得到停留在自己的领口。“我这就来。”
“嗯,藤野在等。”走到她身边时,怜看着晴雪身后的由希子说:“阿雪,你太宠她。”然而她弯起了嘴角。
“没有关系的。”怜伸出手来,把她的双手牵起。这样的一双手。怜想。她的手就跟她一样。“一切都会好好的。”
听见这句话,由希子默默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被艺妓柔软纤细的手握在手里,她的手那样软,那样暖,由希子想,笑容却不禁变得泫然欲泣。她任由自己的手被握着,最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扭头走进了早已暗淡下来的空无一人的房间。
怜看着她,又看向窗外寂静的夜空,没有月光,半晌才说:“请把窗关上吧。晚上太冷。”
黑暗中的人影静默片刻,缓缓走向窗前放下窗扇。此时怜点起了灯。橙黄色的灯光下,纺车的一角悬垂着的金色腰带上,猩红色的花纹像血色的瀑布一样从高处垂落下来,撕裂般充斥着那闪耀着华美光泽的金色,浓烈得令人感到痛苦。
仿佛被那红色所震慑住一般,怜一时沉默不语,伸出手去试图触摸那细密的针脚,然而手却在半空中停下。那是伤口。
“阿雪……”怜忍不住叹息。
无声的夜里,只有雪悄然落下,渐渐将大地掩埋。
上篇
“呐,那位阿雪是名古屋人?”千代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问。
“是哦。”怜说。
“真是名古屋的人啊!我说呢,那种手艺不是哪里都有的呢!”千代瞪着眼一副“哇”的表情,怜看着觉得有趣。“她什么时候说的?”
“一开始我就知道的。她那条腰带很特别。你不觉得?”怜问道。
“样式?颜色?”千代低头看起自己的腰带。她总是喜欢华丽的样式,和她闪耀的发色很搭配的那种金色。怜看着千代,笑了。“不对?”
“不止那些。很难说是怎样一种特别,但是看看她的手也就知道了。”
“是的呢。”千代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看就是做活的人的手。“
”一看就是温柔的人的手。“怜脸上浮现出留恋的微笑,低下头悄然合拢双手。
是吗?
由希子只知道,自己从小就被认为是笨手笨脚的女孩。长相平平的她,就算是被拿来在草市上卖,估计也没个好价钱。具体多少钱买的她不知道,她只记得自己从小便在岛川家长大,是个买来的女孩子。假如一切顺利的话,等她长到十七八岁,就会嫁给岛川家的小儿子做媳妇。之前的每一天她都是这样认为的。无论在这个家是被怎样对待,可她属于这里,未来当然也一样。然而十二岁的时候,岛川家的小儿子却在外染上了痨病,不出两月便病死了。对于这个应该会成为自己未来丈夫的人的死,一开始由希子并没有太多感触,直到有一天,她被叫到家族的长辈跟前,听见他们说,下次集市时要把她转卖掉。
卖掉?去哪里?
恐惧顿时扑面而来,未来一片黑暗。她跪倒在地,哭喊着请让我留下,无论做什么都行,做最低贱的仆人都可以,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让我留在岛川家。
不,你不是岛川家的人。你走吧。
徒劳无功。她被拖进黑暗的棚屋囚禁起来,像待宰的牲畜一样等待着月底的集市。冷嘲热讽从最下等的仆人口中流出。她万念俱灰地捱着日子,心想这一回,自己又会被卖个什么价钱?
知道有一天,有个叫岛川美菜的女人来到她眼前,为她打开了门。她忍不住虚脱般地死死拽住她的手。”好大的劲啊,由希子!“美菜看着她那双并不美丽的手笑了,由希子一时有些疑惑,这才注意到对方的手是那样粗糙的,那样陌生而突兀。然而她说:”你愿意跟我走么?来我的店里帮忙做事。”
听到这句话由希子忍不住高兴得流下泪来。顿时那双手救了她,她紧紧地拉住不想放开。
之后的日子,那时她还未想到,自己的手也将如同美菜的手一般,一日日地粗糙起来。
住在名古屋的热闹市集里的岛川美菜经营着一家仕立屋。丈夫死后,她便靠经营仕立屋为生。小小的店铺却生意不错,在街坊间广受欢迎。只因岛川美菜出色的工艺,许多外地商人都会从她家买入各式各样的腰带,既有简洁雅致的普通半幅带样式,也有精细纹饰的双面掐金丝的长腰带,不一而足。这样的工艺,尤其是她细腻独特的针脚,绣工一流,再加上剪裁简洁大方,设计富有风味,使这岛川屋备受青睐。
由希子刚来到店里时,进门便看到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扎着高高的发髻在店里招呼着。“啊,姑妈,您回来了。”她冲岛川美菜点一点头,又立刻对旁边一位正走进店的客人说:“欢迎光临,请问您想看些什么?”由希子偷偷打量着穿着整整齐齐,用着大人腔调招呼客人的女孩,却正好碰上她回头朝她瞥来的目光,忍不住低下了头,看见自己凌乱的衣服,不由得用手偷偷拉扯起来。可是身后的美菜却把她推上前去,由希子不得不走到那女孩跟前,怯生生地抬起头,“朝美,快过来见见由希子,你知道的吧,本家原先说给三郎的媳妇,真是可惜了。正好我把她领过来接到店里帮忙,还能跟你作伴,你说不是正好?”美菜说,又把由希子往前推了推。
“哦。”叫朝美的女孩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头摆弄起手中的活计。
“初次见面,我叫岛川由希子。。。”由希子飞快地说道,声音几乎淹没在店里的嘈杂声中。可她听到了。由希子心里不由得更紧张了。刚才听见自己名字的时候,女孩的脸仿佛抽搐了一下。或者是自己看错了,到底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可是她为什么生气?
接下来的时间里,美菜把她们二人领到工作间里,叫朝美先教由希子熟悉一下工作环境。由希子环视工作间,看到桌上的顶针,架上悬着的绣了一半的腰带,各色丝线和四处的布头,环视一周,却发现朝美早已不声不响地坐下,拿起一块撑起的绢埋头绣起来。她皱着眉头,可手很快,由希子忍不住凑上去看那密密麻麻的针脚,却突然发现朝美的手看上去粗糙得惊人。等自己意识到时,由希子发现自己把那只手握在手里,然而下一秒便被“啪”地一声打落。
“我——”
“就你这种人,还配叫岛川。”朝美尖利的声音在封闭的工作间里听起来格外刺耳。由希子什么也说不出,只能直直地盯着朝美身后的门板。门外面的店里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埋怨着为什么它们会长成这样。
令美菜喜出望外的是,果然如岛川家的人所说,这个叫由希子的家生女孩儿别无长处,就是能做事。三个月不到,由希子已经能做些简单的活计了,针脚几乎比自己身边一直带的朝美扎得都好,做事勤快又不抱怨,实在是难得的帮手,唯独在店里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得,看了客人进来便张口无言,看来未来想要指望她看店算是无望了。然而这个孩子心实且细,虽然是太过老实,但却也是她的长处,比多少女孩子可靠能干。这样想着,美菜便把由希子和朝美一同教授起来,让她们帮忙照理店面,做些织绣。开始是半幅带,后来做腰带,艺妓们用的华丽腰带一条要足足绣上半月,那可真是精美绝伦。然后是各式各样的和服,各种颜色搭配着不同的色彩,暗纹的图样要和衣饰相得益彰。。。
那时我真是快乐。由希子想到,微笑着流着泪。我从未想到我也可以做出那样美丽的东西,我不过是那样一个低微平凡的年轻女孩而已。可是师傅待我这样好,教给我她所最珍视的刺绣工艺,把我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她看着我和朝美说,你们就是我的一对女儿,他要是能活到今天也会为你们骄傲的。由希子看着她流下眼泪,但不敢看旁边朝美的脸。
可是朝美她不这么认为。她永远不会这么想的。由希子不禁想到,她不希望我被师傅认可和夸赞。她希望我永远被责怪和轻视。可她是对的。由希子想起当时自己喊她“朝美”时会被瞪视,所以只能喊她“前辈”。当自己接的货第一次被退回时,朝美颤抖着不说话,突然操起一把剪刀,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和她辛辛苦苦加工了整月的腰带剪成碎片,朝她暴雨一般地扔来,一边怒骂道:“你这个笨手笨脚的傻子!你丢我的脸!我该怎么办!师傅会怎么说!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那时由希子以为她会打自己,可是她没有,由希子希望她能动手,但是她终究没有这么做。于是她只能不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前辈。对不起。“
可是那也没关系的。由希子想到。她可以对我做任何事,只要她想。她想笑得时候便笑就好,想骂的时候便骂就好,只要有她和我一起为师傅看着这个店,这样便足够了。
可是我没有一天会想要停止这一切。我从来都不会背叛她的。我是属于她的。可为什么她不明白呢。
“真好,她们也都这么大了。”美菜回头看着店里,对着自己的老友吉野无不宽慰地说道。吉野是住在郊区的画师,靠着老交情一直以来为她提供各式的腰带图样。
“确实呢。你也老了。”吉野干枯地笑了几声,吸一口烟。
“可是她们还年轻得很,只要有她们,这家店还也就开得下去。也只就靠她们了。”美菜说。她看着在衣架间穿梭的朝美匆忙的身影,她面对着身边客人们介绍清脆甜美的声音。另一旁的工作间里,纺车的轱辘声不断地传来。
“但是她们不会一直留在店里的吧?”吉野打量着朝美明媚的笑脸,年轻动人的身姿,笑了起来,”那位小老板娘,我打定不是呆得住的。那是相泽家的三女儿么?“
”是啊。我的外甥女。“美菜说,看着她身边的人群。她真是天生的老板娘。“确实呢。本来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不想硬拉住她,可她不会走的。“
”为什么?“吉野感到有些有趣。
”那孩子是想要留在我的店里的。她是真的爱这一行,我看得出。我也准备这么做,让她继承我的店。“美菜脸上浮现出安心的笑意。”那个孩子也一样。由希子那孩子。她一定得呆在店里才活得下去。她爱着这里的一切。“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你假若真的回去青津,这里总要有个安排。“吉野说道。
”那当然得是这样的。她俩肯定会在一起的。”美菜笑了起来,“这个打算我早就有了。”
果真如此,师傅在走之前把店铺的各桩契约和钥匙都给了朝美。留给她的只有那间工作室里的针线。然而由希子看得出来,朝美她很迷惑,她一再地问,欲言又止,“师傅,您这就要走了?”“是,这里的一切都拜托你们了。”美菜慈爱地抚摸着朝美的手。那是双细腻的手,至少在由希子看来是这样。而她的手像师傅的一样。它们是为了这个店而工作的手,以后也一样。
终于有一天,朝美发现了她想要的东西。或者说发现她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有一天开始,她看由希子的眼神里透露出冷酷的恨意,她说话时再也不肯看她的眼睛,她冷嘲热讽地挖苦。由希子实在迷惑不已,朝美这样让她痛苦得不知所措,直到有一天,她发现朝美将她正在织绣得宽幅腰带拦腰一剪两段。由希子震惊得说不出话,不明白她何以这样。“前辈……”
她转过身,手里仍旧拿着剪刀,她的眼神如刀锋一般冰冷地看着由希子,就这样将她钉死在门上。她慢慢向由希子走来,手里的剪刀闪烁着寒光。她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听好,你不许走,你呆在这里做,做到死。”
由希子顿时明白了一切。她看着桌上师傅留给自己的各色织线,泪水顿时涌起,模糊了视线。我顿时明白了我的命。我们是命中注定在一起的。可你为什么不明白呢?
“你哪儿都不准去。不准离开我。”剪刀抵在由希子的胸口。
可你不明白。
“是,前辈。“我永远只会这样对你说。
从此之后,由希子一心一意地在工作间里埋头苦干,终日听着耳边纺车的吱呀和门外她的笑声清脆,客人们的声音嘈杂。我知道她对我没什么可说的话。然而我知道她对我很满意,因此我也就很满意。
我曾以为这就是我的命了。然而命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中篇
沉闷的夏日夜晚。摇摆的烛光下,由希子熟稔地操纵着纺车。大概还有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也快了。额头上的汗把她的头发粘得紧贴着脸,可她没有时间顾及。纺车的吱吱呀呀令人昏昏欲睡。可能快下雨了吧。由希昏昏沉沉地想到,手臂已经变得酸重起来。可是朝美她怎么还不回来?
……她最近很忙呢。由希子的手中仍不停歇。吱呀声不绝于耳。
也很久没有跟她说话了,我甚至不怎么和她见面了,最近。
这样想着,手里忽然慢下来。寂静降临房间,只有窗外传来远处河堤上的知了声。
朝美。朝美。闭上眼睛,由希子在昏沉的脑海中想到。
推门的声音后,传来木屐声。由希子猛地抬起头来,看见朝美正扶着门换鞋,手里还抓着一把湿漉漉的伞。“您回来了,前辈。”
朝美并不答话,支起伞来走进店里,放下手中的包袱,伸手整理起头发来。她化了妆,还学会了新的发髻。由希子不由得注意到。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把头发高高盘起了?偏向一边的低垂发髻显得她更加有女人味了,她仿佛为了体现自己身为仕立屋老板娘的身份一般,穿得总是这么整整齐齐,富有韵味。“说实在话,那些女人们的品味我可不敢苟同。”朝美总是这么说。她是非常自信的,由希子想,跟我可不一样。沾湿的头发散乱地垂在脸颊两旁,长期在屋内工作的由希子看上去面色苍白,那样脆弱而病态,几乎跟个孩子的身形没有两样,若是旁人看来,绝对看不出她和朝美一般年纪。唯独那双手是苍老的。
注意到由希子的眼神,朝美回头看了看束手站在那里的由希子,又看看工作间,问道:“今天的都做完了吗?”
“没,没有。”由希子在朝美的目光逼视下更加紧张起来。“对不起。我会接着做完的。我不会休息的。”
“那好。“朝美并不看她,径直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时突然补了一句,”不准偷懒。“
”是,前辈。”
晚安。由希子看着门背后消失的朝美的背影在心中默默想到。
第二天一早,便看见朝美装扮一新,做着出门的打算。看见由希子出来后,朝美招呼她过去,一边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衣襟一边说:“这几天我要出去客人家里送货,早上不能守在店里,你替我出来看着店,手上的东西先放一放,晚上再说。”
“可是……”由希子突然局促起来,“我不能……”
“没有什么不能,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准备叫我劈成两半用吗?”朝美不耐烦地说,用手仔细地拢了拢头发,“我现在就得出发,你就到柜台守着,也不做什么别的事,你也做不来。只把客人们想订的东西先记下,就说老板娘暂时先不在,改日再为您细细斟酌。你听到了吗?”
”是。“由希子在朝美的目光下什么也说不出,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站在柜台前的由希子坐立不安,紧张得只能瞪着店门,又担心自己这样太奇怪,只能低下头看那些簿子,摆弄着笔杆。她忍不住回头一再看向工作间。那件和服还没有做好。再三天就要提走了。一时更加矛盾起来。可是清晨的集市上没有多少人来到仕立屋。正当由希子有些想先回工作室做一点针线时,有个男人推门而入,进门便张望起来。
”欢迎光临。“由希子努力保持着声音不要颤抖,”我家老板娘今早出门去了,您要点什么,可以先告诉我?“
”哦——这样啊。“男人搔了搔头,环视一周后看了看各色图样的布料,扶着下巴说:”我想预订一条半幅带。“
”是这样。“是这样。由希子暗暗想,没关系的。”您是送人的吗?“
”是的。“男人搓了搓手,”那位总是喜欢买衣服,尤其是红色的各种和服。没有办法她就这样。“又开始搓起手来。
”喜欢红色的衣服,那么我来看看,“红色,红色,由希子在脑海里努力搜索着,师傅曾经说过,红色的和服……”这条怎么样?黄色的暗纹腰带。“
”啊,黄色也很好。“男人看了看腰带,似乎找不出太好的词汇来评价,可他最后说:”就要黄色的。“
”多谢您,那我为您包好。“将腰带从货架上取下,叠起,包好再送到客人手中,由希子忍不住心中雀跃的兴奋之情。一种别样的愉悦油然而生。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由希子忍不住去想。她会为我高兴么?
快中午的时候,正当由希子为客人忙着包装和服时,朝美回来了。可是她什么也没说,看着由希子为客人介绍,取货,包装,然后做记录,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直到店里清静下来,才缓步走向柜台,放下手中的包袱时,冷不丁地说道:”不错嘛,原来你也是能干的嘛。“
”是的。“由希子按捺着愉悦和兴奋,因为过于兴奋简直有些害怕起来,”能帮上您的忙,我很高兴。“
”哦。帮我的忙。哼。“朝美冷冷地瞪视着由希子,后者的笑容在那目光下渐渐灰飞烟灭。由希子赶忙低下眼帘,抓住自己的手,不知如何是好。可是她现在真的感到害怕了。
“多谢啊。”听见朝美拉长的声音,再熟悉不过的充满着讽刺和厌恶的语气,由希子哑口无言。朝美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店里回响着。她拉上了门。
当天晚上由希子仍旧独自一人坐在工作间里织着腰带,梭子走得飞快,她把目光锁在手上的工作上,努力不去想其他事情。
可是……
她对我不满意。很不满意。由希子忍不住去想。她真的在生气。
于是我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再也不会了。她几乎对自己生气起来。
再不做了。忍住酸痛的手臂用力挥动着梭子,由希子有点想要哭泣。
可是朝美似乎并不那样想。第二天一早,一句“我出门了”之后,朝美再次消失在门口,留下由希子和空空的店面。由希子满腹疑问,可是什么也不敢问。她到底想让我做什么?我该留在这儿吗?可是正疑惑间,客人进来了。
“欢迎光临。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您好。”清脆的女声传来,从门口走进一位梳着俏丽时髦的发髻的少女,十分轻盈地走到柜台前。“我想买一条金色的腰带。”
“半幅的还是宽幅的那种?”由希子问道,回头打量着客人身上颜色鲜丽的装扮,“金色对您来说,或许有些太成熟了,您看绿色怎样?”
“或许吧。可那人说我很适合金色的腰带。我从来都没有过金色的腰带呢。”少女说到这忍不住咧嘴一笑,脸上飞起一片红晕,“我想要宽幅的那种,感觉更华丽些。”
“好的。我这就为您取。”虽然有些疑惑,由希子还是很高兴,毕竟少女认为自己成熟的一面更加让人喜爱。宽幅的金色腰带呢,多么美丽啊。
朝美今天回来得比昨天还要晚。可今天她翻翻账目,问了几句存货,别的什么也没说就休息去了。她看上去高兴而疲惫。她对我满意了吗?由希子忍不住去想。或许她只是累了,不想再说话了而已。
可是假如这样也行的话,真想这样一直帮忙啊。这样想着的由希子,脸上也忍不住浮现出了高兴而疲惫的微笑。
也许吧。由希子渐渐这样想。或许真是这样。有一天我也能帮着朝美打理店里了。就像现在这样。虽然现在白天都几乎看不到朝美,这比起从前自己白天呆在工作间里做活,还能听见门外朝美招呼客人的声音更让由希子感到寂寞。可她不能否认,能够走出工作室,向客人推销自己的货品让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满足。可是朝美要是也能一起工作就好了。由希子忍不住想象着,白天两人一起照料店面,晚上两人再一同在灯下赶工……
“您好。”一个女人推门进来,看着满货架的腰带有些犹疑地说,“请帮我订做一件绿色的和服。”
“欢迎光临。”由希子赶忙招呼道,“您要选什么样的料子?店里绿色也有很多种可以选,像草色,深青,黄绿,翠绿……”这样说着,由希子打量着眼前这位身材丰满的中年女人,虽然青春不再,却也风韵十足,尤其是身材了得。这样的美妇人,穿了翠绿的颜色未免太……
“翠绿色就可以。我想要薄些的棉料。”女人毫不犹豫的说。
“翠绿色的薄棉料吗?您可以再看看别的布料,像这种深绿色带暗纹的,我觉得您穿上一定非常漂亮……”由希子有些犹豫不决。
”是呢,这个也很好,只是那家伙说我得穿鲜艳点的颜色才好呢,还是说我平时都穿得太显老了?“女人皱起眉头,打量着自己身上的深蓝色和服,”唔。姑且就选翠绿色吧。“
”是,请您先付订金。我一会儿替您丈量一下尺寸。“由希子放弃了自己的意见,转身去拿卷尺。但心里忍不住想,这可一点不适合她啊。又想到以前还有个买了华丽的金色大腰带的女孩,前段时间还有个买了深紫色和服的小个子女人,一时能笑笑作罢。
最令人惊喜的是八月初,一位年轻的女人走进店里,听由希子讲了许多时兴的布料,最终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她今天是想过来订制一套白无垢的。
”白无垢吗?您的婚服吗?“由希子按捺不住自己的快乐和激动,自己还从来没有机会独立地接下一套婚服的订单,而自己的作品将见证婚礼的时刻也让她激动不已。
”是的。大概是月末。您能赶得上吗?“女人微笑着问。她笑起来温柔极了。
”当然能!“由希子万分高兴,”请交给我来做!”
自从接了一套白无垢的单子之后,几乎每天晚上由希子都要工作到深夜,为这套精致华丽的礼服费尽心思。她多么希望师傅能知道这个消息,如今自己已经能够为他人制作如此重要的礼服了!
一晚,由希子正专心地在新娘礼服的领口上用暗纹仔细地刺绣着花纹。突然门被重重地推开,传来有人三两下踢开鞋的声音。“前辈?是你吗?”由希子忍不住站起身来,向门口张望着。
果然是朝美。她走得不太稳,由希子赶忙过去扶住她,闻到她身上的酒气,“你还好吗?”
“没事。”朝美指了指工作室里的椅子,由希子赶快把她扶去坐好,又去给她倒茶。喝了一点茶之后,朝美迷迷糊糊地看着堆了满桌的白色布料,胡乱一指,闻到:“那是什么?”
“是白无垢,前辈。”由希子连忙说,“是客人上周在店里订制的白无垢。”
“白无垢?”朝美的语气很奇怪,好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东西。“那种东西……现在穿,不热吗?哈哈。”
“可能吧,不过那位小姐要月底用,时间很紧呢。”由希子看着手中还未完成的精致绣领,脸上浮现出笑意。
“月底?这个月底?”朝美突然来了精神,仔细盯住由希子的脸,“谁家的?”
“啊,是名野家的。以后就是名野家的夫人了。”由希子想象着那位脸上带着温柔笑意的年轻女人穿上自己亲手缝纫的白无垢的一刻,心里也感到仿佛亲临婚礼现场一般的快乐。愿自己的衣服能为她以后的生活带来好运吧。她回头看看朝美,却发现对方的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瞪视着自己,仿佛有话从她口中被生生掐断一样。“……朝美?”由希子突然地感到背后窜起一股寒气,尤其是当对方的眼神定定地落在放在桌上的剪刀上之后,”前辈?“
可是朝美什么也没说,站了起来,朝着桌上还未完工的白无垢木然地走去。恐惧油然而生,由希子也忍不住站了起来,用身体挡住身后的剪刀。纯净的白色礼服铺展在桌前,柔柔的烛光摇曳着投映在布料上,有如被春风吹皱的湖水的波澜。细细密密的暗纹绣出寓意吉祥的花纹,一针一线都包含着虔诚的祝福。由希子看着朝美的指尖顺着绣花的纹路抚过,仿佛在欣赏那精美绝伦的针脚,可是却咬着苍白的下唇,手指轻微地颤抖。她的眼神时而空洞得如一潭死水,时而翻滚着令由希子感到恐惧得不知名的情绪,最后定定地停留在领口处未完成的绣花上。正当由希子不知所措地看着朝美的脸时,不想她的手指却突然收拢起来,死死攥住了原本平整的领口,硬生生地用力拉扯起来!
”前辈!!前辈!快住手!不要这样!”由希子猛扑上去,试图从由希子手中夺下白无垢,可朝美的手攒得那样紧,由希子看到她白皙的手上青筋毕露,指甲深深嵌进了衣服之中。由希子实在没有力气夺下衣服,只好用力抓住朝美的手,试图掰开她的手指,争夺之下,朝美的腿在桌边重重地撞了一下,她呜咽了一声,一下翻倒在地上,手里还死死抓着衣服。
“前辈!你怎么了?没事吧?“由希子看着勉强扶着桌腿的朝美,后者的发髻歪向一边,耳边散落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脸,看不清表情。”前辈……“由希子赶帮上前伸手扶她,可朝美用力地打开她的手,把手中的衣服摔向她,叫道:”滚!!!“
“……是,前辈。”由希子看看朝美,又看看好不容易夺回的衣服,领口处还未完成的绣花被撕得松散开来,好几处的线都被抓断了,领口虽然皱巴巴的,但所幸并未撕烂。由希子看着手中破损不堪的领口,泪水不知为何夺眶而出。她捂住嘴,拿起白无垢冲出了工作室。
她为什么哭了?我为什么也哭了?
然而泪水无法停止,由希子抱着残损的白无垢哭泣了整夜。
下篇
第二天一早醒来,由希子发现眼睛肿得睁不开眼,照了镜子才发现眼睛又红又肿如桃一般。看着自己不堪的模样,由希子忍不住叹气,却又想起朝美不知怎样,赶紧不顾眼睛走出门去。
推开门,却看见朝美正一如往常站在门口的穿衣镜前整理自己的衣襟,看起来和平时并无差别,仿佛昨晚什么也没发生。但她化了比以往更重的妆,她的眼睛也肿了。由希子还是不由得想到。
朝美回过头来,看见由希子呆呆站在门前,眼睛肿得睁不开的样子笑了。由希子尴尬地低下头,心里却很紧张,不知该说些什么。可是朝美走到她面前,拉住了她的手,让她无法不抬头,一抬头便看见她疲倦地微笑着。她的手很柔软光滑,一点也不像我的手。由希子忍不住想。可是好冷。太冷了。
“我出门了。”朝美微笑着说。她的眼睛也红肿着。可是由希子忍不住也想对她微笑。
”由希子,能拜托你帮我做新衣服吗?“朝美看着由希子的眼睛说。
”你想要什么?“由希子怯生生地问。
”我想要一条金色的腰带,宽幅的那种,还要一件深紫色的和服,一件翠绿色的和服。“朝美微笑着,用甜美温柔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明白了吗?“
”……“由希子也微笑着看着朝美,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你怎么了?
可是朝美再一次问:”你明白了吗?“更加温柔,更加甜美的声音。
”是,前辈。“由希子听见自己回答道。
朝美如释重负般地笑了。可她笑得那样疲惫,那样空洞。于是她挺起身来,拿起包袱,那样自信骄傲地走向门口。关上门时,她静静地说:”谢谢你。”
那是由希子从未想象过朝美会对自己说的话。
于是纵然由希子心中有多么困惑不解,但她还是按照朝美的要求为她赶制这三件衣服,甚至放下了原本自己非常重视的白无垢,她想让朝美满意。残破的白无垢丢在一旁,由希子轻快地操纵着纺车,一边哼着歌一边为金色的腰带双面刺绣上精致的暗纹。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为了朝美的那一句“谢谢你”,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终于在一周后,朝美惊喜地从由希子手中接过衣服。“真是太美了!我完全想象不到!”朝美喜出望外,拿着金色的腰带在空中比划着,又细细欣赏紫色和服上闪烁着柔和光芒的金丝暗纹,“谢谢你!“由希子感到如此高兴,不可思议地害羞起来,至于之前的疑惑早就扔到九霄云外。“等我穿给你看看。”朝美冲由希子兴奋地一笑,拿起衣服快步走进了卧室。
片刻之后,朝美走出卧室,身穿新衣的她在空中高兴地转起圈来。“我美吗?!”朝美兴奋地笑着冲由希子喊。
由希子笑了。她看着身穿并不协调的深紫色和翠绿色和服,系着过于夸张的华丽腰带的朝美笑了,心中仿佛有一千种沉重的念想成为现实。她不知为何感到很抱歉,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朝美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二天,由希子微笑着目送朝美出门,她身穿着自己亲手制作的别扭的新衣,可她看上去那样高兴和年轻,由希子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微笑着摇摇头。朝美的妆容那么重,穿着又如此媚俗,可是她自己却毫不在乎,或者说正好相反,她正洋洋自得。
送走了朝美,由希子仍旧微笑着,可是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角难以纾解,有什么在抽痛着,让她忍不住皱眉。不是这样的,她很高兴,她对一切都十分满意,这不就够了吗?由希子走进工作间,拿起弃置已久的白无垢,看到那那生硬撕裂的领口不禁让她眉头皱的更深。这种不安是什么?
可是那是不重要的。对朝美是这样,对我自然也如此。只需要不断地工作,工作,工作,这就是我的命。
到了傍晚时分,由希子完成了白无垢的腰带,准备最后修理一下时,她突然发现一件事:剪刀不见了。
剪刀?
由希子的心中几乎在想起这件事时就猛地收紧。她四处翻找,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地砸着。剪刀不见了,她为什么现在才发现?手指起来忍不住颤抖起来,可是哪里都找过了,每一个角落都用颤抖的手指摸索过了,可是哪里也找不到。
哪里也找不到。
由希子颓然地坐在桌前,茫然地看着铺满了工作桌的白无垢,一时万念俱灰。
剪刀不见了。朝美带走了它。
朝美到哪里去了?
从发现剪刀丢失开始,由希子心头便充斥着空洞的恐惧,什么也没办法做。夜色已经四合,可是朝美还是没有回来。朝美到哪里去了?
头空空钝钝地作痛,由希子深深地埋首于膝间,无法忍耐这长夜。
直到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把由希子吵醒。由希子惊觉自己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把衣服黏黏地粘在身上。那声音一开始细碎而嘈杂,仿佛是有人想慌慌张张地捅开门,接着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突然又有什么东西咚地一声重重掉落在地的声音在黑暗的店里回响。”朝美,“浑身冰冷的由希子挣扎着站起,走到门口看向门口,”是你吗?朝美?“
可是刚探头到门口,却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腥味。是血。由希子的神经一下子冻住。接着她听到朝美用尖尖细细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由希子。”她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嘶哑?
由希子在黑暗中艰难地挪动脚步,冷不防脚趾却撞上了一个硬物,用手在地上一摸索,湿漉漉的,——是剪刀。
原来在这里。
由希子的心里又冷又痛,一下子收紧起来。再一伸手,她扶住了浑身发抖的朝美。
“由希子,由希子。”朝美仍旧哑哑地叫着她的名字,她的声音哀哀地回荡在黑暗中。
“嘘,我在这里了。”由希子抓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太滑了,抓不住。“站起来。我们坐过去,到桌那边去。”说着把她用力地拖起来,可是朝美如同跪在地上一般爬行着。
好不容易走进工作室,由希子这才看清了朝美的脸。她的妆完全花了,眼泪和血污把她的脸弄得一塌糊涂,更可怖的是身上,宽大的金色腰带上几乎全是血迹,都被浸透成了暗褐色。那并不是她的血。
由希子的手被朝美死死地拽着,明明双手沾满了血,可朝美却不肯放开。“由希子,”朝美看着她的脸,眼里满是恐惧,“他死了,我的一切——我的孩子……“
”没有关系,我明白的,没事的。“不知为何,由希子此时觉得非常冷静,方才的恐惧如今却使她坚毅起来。”你先把衣服都全部脱下,没事的。“
”不能!!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啊!!!“朝美突然猛力地推开由希子,疯狂地喊叫着,”你不能说,不能说!!——你说了我就会死!我会死!我会死……“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由希子努力按住朝美架在面前挥舞着的手,她用了全部的认真,一字一句地说:”你不会死的。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什么也……什么也……“朝美浑身颤抖地小声絮叨说,没有注意到由希子离开了房间。
由希子再回来时,朝美还是在絮絮地自言自语着,在听到由希子推门而入的一瞬间突然停止了低语,定定地盯着由希子的脸。
由希子低下头,看着朝美恐惧的脸,继而用手轻轻抚摸着朝美的头发,笑了。
而朝美却对着由希子的脸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大声尖叫起来。
血从由希子微笑的嘴角滴落,顺着下巴一直滴落到雪白的衣襟上,绽放成一朵黑色的花。
我说过的,我什么都不会说的。由希子微笑着看着朝美的眼睛。而你也不会死。
在橙黄的灯光下,由希子开始慢慢脱下自己的衣服。震惊过度的朝美衰弱地失去了语言,看着由希子像褪羽一般将它们悉数脱落在脚边,然后走到自己身前,开始替她脱去身上的衣服。朝美无法直视她的脸,只能看着她纤细脆弱的身躯投映在墙壁上的阴影,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接着,由希子走到镜前,开始穿上朝美身上脱下的和服。她看见朝美的嘴张了张又闭上。先穿上的是紫色的和服,几乎没有什么血迹,由希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感到很满意。一直以来我都只是为别人做衣服,没想到今天,我竟穿上了自己亲手缝制的和服,由希子想,真是不可思议。然后是翠绿色的和服,早已染上了斑斑血迹,可由希子没有抱怨,只是悄然露出了哀伤的神色。最后捧起的宽幅金色腰带,低低地垂落在脚边,柔软的腰带双面用金线精细地刺绣成花朵的纹样,在灯光下闪动着动人的柔泽,只有那血迹如同要将腰带焚毁一般,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正要把它系上的由希子,突然心中若有所动,拿起腰带坐在了桌案前。
仿佛一片柔柔的金箔一样,华美的腰带自由希子的膝头垂落。由希子的手指细细地抚过那些纹路,金丝织就的波纹在她指尖流转,最后停留在血腥的边缘。
由希子凝视着那湿漉漉的血顺着金线和布料的纹路渗透开来,突然温柔地笑了。她捻起暗红色的丝线,开始在灯下一针一线地顺着鲜血浸透的纹路刺绣。
血色浅淡的地方,由希子绣以云絮一般挑起的细细的纹路,仿佛绒毛一般细腻。渐渐地向着血色更深的地方,便绣上细密的暗纹,使丝线的颜色和血色相得益彰。到了更深的地方,鲜血将布料染成了黑色,只能覆盖一般重重叠叠地一针针地绣上浮雕般华丽的明纹图样,这样才显得不那么违和。
这样一针一线,由希子要将这条腰带施以重工。到处都是血污,可她什么都不管。夜色已经很深,眼睛酸胀起来。耳边似乎有嘈杂的人声,叫喊声混杂着狗吠回荡在街角,却也听不确切。由希子昏昏沉沉之中,手中并不停歇。
然而这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只知道这条腰带从此以后便是属于她的腰带了。那便是她的命,她的爱,她的罪。
不知何时,眼泪自由希子的眼中止不住地滴落。晶莹的泪珠一滴滴地滚落在金色的华美腰带上,很快浸透消逝,只有那一片猩红的血色,变得更加浓郁深重,渐渐地浸染开来。一切无可挽回。
可她仍不停止。她脸上带着微笑,可却忍不住哭泣。倘若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为何我此时仍不能自己?
一切都已结束,我本该心满意足。只是我实在不明白,我命何至于此?我爱何至于此?我罪何至于此?
不能释怀。
针针线线,细细密密,哀婉久绝。
然而爱细密如丝线,罪如血色,命途多舛,绵延不尽。
当第一缕晨光照耀在窗棂之时,精疲力竭的由希子倒在桌前,手中是终于完成的腰带。她的脸上仍旧带着笑意,而泪已流尽。
腰带上触目惊心的鲜血也已经干涸,只剩下那细细密密的针脚,绵延不绝的纹线,连同那寓意吉祥的花纹,深深浅浅地点缀在金色的名古屋带各处。实为美绝。
然而太阳升起,店铺的们被粗暴地砸开,喧闹的人声充斥着店里,货架上悬挂着的各色鲜丽的华美绸缎被胡乱地扯落在地。由希子站起身来,看了看昏睡不醒的朝美的脸,微笑着站起身来,在镜前细细地系上腰带,最后整理衣襟。
工作间的门也被砸开。随后岛川由希子以杀人凶手的身份被捉拿归案。半个月后即发配琉球。
”然后呢?“千代问道。
”然后的事情还是藤野最清楚。据说是商队在河边发现的。那时候她完全没知觉了,身上都是血,把衣服都染得变成了红色。”怜摇摇头,“可怜的女人,几乎到死都身怀着秘密。”
“怎么会这样!?”千代露出惊恐的表情,“是被歹人刺伤了吗?”
“何至于!”怜忍不住笑道,转而若有所思。“她的秘密救了她。”
第二个月的时候,商队终于到达名古屋。此时正值腊月,漫天大雪,原本没什么人气的小镇里显得更加岑寂。沉默的冬雪之下,有人已经沉沉睡去,有人还在原地等待。
“这是什么鬼天气!路上简直不能走了!”藤野不满地踢起一脚积雪。
“好啦,再走一会儿就到了。”晴雪撑着伞走在前面,“那个人说一定要来看看。”眼前浮现出女人温柔的微笑,晴雪的心头蓦然涌起了暖意。
果然,街巷的拐角处,一家小小的仕立屋的纸灯笼摇曳着橙色的光,上头写着的“岛川”二字分外令人怀念。
推开门,晴雪收起油伞,四处张望起来,藤野则赶忙挤进店里,龇牙咧嘴地跺起脚来。到处都悬挂着各色的华丽锦缎,还有各种精美的成品在货架上整齐地陈列着,其中最以华美艳丽的宽幅名古屋带最为受欢迎。一个小女孩坐在小凳上逗狗玩,看见晴雪走进店里,突然一忽儿地跑进旁边的屋子里去了。
“欢迎光临,请问您想看些什么?”一个女人温柔的嗓音从店里传出。
“您好,请问这里的老板娘在吗?”晴雪答道,”能否一见?“
”就来。“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从货架后面走出一个穿着得异常整洁,梳着高高发髻的女人。可是她的脸在看到晴雪的那一刻时却变得惊讶不已,“啊……”
她缓缓地走近,目光一直停留在晴雪的衣襟上,突然捂住了嘴。
”请勿惊慌,我原是受一位阿雪之托来探望您的。“晴雪连忙解释道。”那个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和你相见,但她一直挂念着你的情况,所以才拜托我来。“
“阿雪……吗。”女人凝视着晴雪衣襟上的白梅暗纹,忍不住伸出手来,用指尖轻触那细密的针脚。她的脸贴得那样近,晴雪几乎能感觉到她的气息。
然而令晴雪惊讶的是,她的脸上分明浮现出留恋的微笑,下一秒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真是太好了……“
春日绵长。
支起的小窗前,纺车吱吱呀呀地转动。风中有一股青草的气息,痒痒地让人惬意。怜撑着头靠在窗前,感受着阳光的暖意,一手中用手指懒懒地绕起丝线。
“由希子。”丝线突然拉紧。
“春天来了呢。”
由希子回过头,微笑着看着那边随意玩弄着线头的怜,她用懒散的目光半睁着眼,不远不近地打量着自己。
她总是这样。由希子笑着摇摇头。
“你替我织条金色的腰带吧。”
就这样拉着线的一端不放,怜看着由希子无奈地等着,最终笑着放了手。
因为她看见由希子扭过头去笑了,仿佛有些害羞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悠悠我怀。
——End
2015年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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