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師之道
很詫異地發現《傅斯年圖書館善本古籍題跋輯錄》竟然還有近人的筆墨。初讀不多便發現了鄧之誠。羅常培諸公的身影。尤其意外的。還有侯仁之先生的題識。知道他是鄧翁弟子。卻不料年輕時對明史也下過功夫。
有一部王鴻緒編撰之《明史列傳稿》殘卷六冊。康熙間王氏稿本。上面便有民國廿八年侯仁之手書題記:

“丁丑孟冬。文如師以所借《明史・列傳》殘稿六冊見示。批改刪削。丹鉛爛然。間有離析分合。而汰冗點煩。遠出原稿之上。相傳為萬季野先生手筆。不敢遽加然否。及攜歸。細加檢閱。獨諱胤字。蓋避皇太子胤礽之諱。非避世宗也。繼取王儼齋《横雲山人集史稿》一一校之。大小二百三十餘傳中。兩稿相同者二十有五。為王稿所無者二十有二。餘一百九十一。雖不盡同。俱見由繁刪簡之例。斷為初刻王氏《史稿》之過渡稿本。再經刪訂。遂以付梓者也。餘未及詳考。而借書期滿。遂以奉歸原主。今春復承師介。得再讀是書。於批改圈點之處。審其用筆。信出一人之手。於是取影印萬季野。錢亮功。王儼齋諸氏墨跡。加以對照。竟與王氏手跡全無二致。則此稿不獨為《横雲山人集史稿》之過渡稿本。亦且為王氏所手自刪定者也。自楊農先抨擊王氏妄刪史稿。世訾議王氏識解低下。得此乃知王氏未可厚非。而悠悠之口。有未可輕信者矣。雖不敢云豁達發覆。要亦可喜之事。因記之如此。正月十日。侯仁之記于西郊燕京大學。”
我想。這正是老師教學生最重要的關隘所在。有些像啓功先生回憶其師陳援庵的金針度人:
“老師的客廳。書房以及住室內。總掛些名人字畫。最多的是清代學者的字。有時也掛些古代學者字跡的拓片。客廳案頭或沙發前的桌上。總有些字畫卷冊或書籍。這常是賓主談話的資料。也是對後學的教材。他曾用三十元買了一開章學誠的手札。在三十年代買清代學者手札墨跡。這是很高價錢了。但章學誠的字。寫得非常拙劣。老師把它掛在那裡。既備一家學者的筆跡。又常當作劣書的例子來警告我們。我們去了。老師常指著某件字畫問:‘這個人你知道嗎。’如果知道。並且還說得出一些有關的問題。老師必大為高興。連帶地引出關於這位學者和他的學問。著述種種評價和介紹。如果不知道。則又指引一點頭緒後就不往下再說。例如說:‘他是一個史學家。’就完了。我們因自愧沒趣。或者想知道個究竟。只好去查有關這個人的資料。明白了一些。下次再向老師表現一番。老師必很高興。但又常在我的稜縫中再點一下。如果還知道。必大笑點頭。我也像考了個滿分。感覺自傲。如果詞窮了。也必再告訴一點頭緒。容回去再查。”
比啓功再晚一輩的章培恆先生也有幸遇到過這樣的好老師。今天讀到。真覺得有恍若隔世之感。章先生回憶老師蔣天樞先生對他安靜地不動聲色地培養。那是在一九九七章培恆为蒋先生的《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作了一篇後記。裡面說道:
“大概是一九五八年。先生有一忽然對我說:‘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約我點《詩義會通》。你跟我一起點吧。’我當然遵從。但先生只要我做了兩件事:一是到學校圖書館去借了一部《詩義會通》。二是在先生點完後我從頭到底讀了一遍。過了幾個月。先生把我找去。交給我一張出版社所開的參佰貳拾元的支票。並告訴我:‘《詩義會通》的稿費來了。你取出來後。自己先到書店去買部書。我已經代你到書店去看過。局刻本《二十四史》和縮印本《四部叢刊》都不錯。價錢也合適。你隨自己喜歡買一部。多下來的錢給我好了。’我到書店一看。《二十四史》是一百八十元。《四部叢刊》縮印本是二百五十元。於是我懂得了。先生知道我窮。無力買這樣的大書。如果買了送我。又怕我心裡不安。所以用了合作點書的名義。讓我不致太為難。其實。先生自己在經濟上並不寬裕。因為不願曲學阿世。五六十年代只發表了兩篇考證文章和校點了這部《詩義會通》。稿費收入之少可以想見。但《詩義會通》的稿費的大部分卻都給我買書用去了。”

最後想到的還有余英時先生回憶賓四先生的名文《猶記風吹水上鱗》。老師教會他如何兼收並蓄。如何博採眾家之長:
“大概在一九五〇年秋季開學不久。我為了想比較深入地讀《國史大綱》。曾發憤作一種鈎玄提要的工夫。把書中的精要之處摘錄下來。以備自己參考。我寫成了幾條之後。曾送呈錢先生過目。希望得到他的指示。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課外向他請教。錢先生的話我至今還記得。他說:‘你做這種筆記的工夫是一種訓練。但是你最好在筆記本上留下一半空頁。將來讀到別人的史著而見解有不同時。可以寫在空頁上。以備比較和進一步的研究。’他的閒閒一語對我有很深的啓示。而且他透露出他自己對學問的態度。《國史大綱》自然代表了他自己對一部中國史的系統見解。但是他並不認為這是唯一的看法。而充分承認別人從不同的角度也可以得出不同的論點。初學的人則應該在這些不同之處用心。然後去追尋自己的答案。用今天的話說。錢先生的系統是開放的。而不是封閉的。這個意思。他在《國史大綱》的‘引言’和‘書成自序’中也隱約地表示過。但是對我而言。究竟不及當面指點。直湊單微。來得親切。從此以後。我便常常警惕自己不能武斷。約束自己在讀別人的論著—特別是自己不欣賞的觀點—時。盡量虛懷體會作者的用心和立論的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