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或曰艺术实验
一场旅行,像大海的一次涨潮,你在海水里游泳,忘记了很多事。等到回到家中,海水渐渐褪去,只留下满地的贝壳或水草,这些象征着私密感受的意象,这些被拾进囊中的记忆的凝固物。你甚至不愿将它们再次带回大海。 1.电影—生成 有这样一种空间:在其中发生着电影拍摄的过程,但是接下来的剧情是未知的。剧本的操控被尽可能地降到最低,只剩下影响约占5%的对大致发展走向的引导。而如果我们更激进一步地设想,假如这5%的引导也被取消了呢? 民宿便是这样一种空间。六个女孩走进其中,她们拉动的行李箱将整个房屋晃动得清香四溢,好似一朵巨大的刚刚被剥落的夏日玫瑰。像观众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舞台剧场,她们就这样被抛进了一个关于旅行和友谊的电影院中。 在来到这个空间之前,她们都曾在想象中构建过一个关于旅行的概念,她们都是带着某种对旅行的期待和剧本走入这个空间中的。此刻,她们只是将这个预先构建出的概念像糖块一样放入水中,等待着一杯夏日果汁或焦糖咖啡的诞生。 房间正中的弹簧床像巧板一样被分成了六个部分,每一个部分都被一具闲躺的身体所占据。床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屏幕,一部充斥着绝望和荒诞意味的电影正在那里播放着。 正在放映的电影像是附着在剧本上的影响约占5%的引导,将一种思考和讨论的深远色彩涂抹在房间里的空气中。电影在深夜的池水上落幕了,她们身上的泳衣却迟迟还不愿脱下。她们穿着泳衣继续朝向水池深处走去,在那里,她们开始了一场属于她们自己的电影。 那是一场关于深夜长谈的电影:一开始,话语仍被绑缚在屏幕上的电影所激起的涟漪中;渐渐的,像散落在风中的花瓣,话语开始打开、凌乱、飘落,从一具身体落进另一具身体,从一颗灵魂落进另一颗灵魂。 一张静止的弹簧床、一副身体拼成的巧板图形、一幅象征话语的落红素描……镜头在这之间来回切换着,又被无限地拉长、铺展在黑夜的床单上。 电影拍摄的过程继续进行着,像一列火车、从黑夜中穿过。大家从同一个起始站登车,却同等地不知道终点站的名字。火车无限地向黑夜的被褥深处行驶,仿佛要将白昼丢弃在远方的远方。 然而白昼几乎是在突然之间到来的,同样毫无征兆的,是c突然的离开,像一块橡皮擦,在正在放映的电影院里擦出了一块比太阳还要刺眼的空无。 一个深夜电影的缺席者,c此刻用她更大的缺席——对未来旅行的缺席作为反击,向所有在场者投射出一片长长的始料未及的阴影。 火车悬停在了一片荒原,一个人提前下车了,留下剩下的五个并排坐着的女孩,沐浴在那巨大的难以承受的背影中。 火车悬停之后,又将开往何方?此刻,那条剩下的影响约占5%的轨道也被抽空了,那只承放着大家预先构建好的概念的杯子也被摔碎了。只有电影的拍摄还在继续着。 就这样,她们被直接暴露在最真实的处境中,没有一种剧本可供参考,没有一种概念可供模仿,没有一种镜头可以被命名为片尾曲。原初的概念粉碎了,她们开启了自己对电影艺术品的生成。 这一次,话语就像随意流淌的颜料,起先只是为了掩饰那太过突然的空无,如同一个刚刚学画的孩子一样在那空落落的白纸上随意涂抹上几笔;渐渐的,那些胡乱涂抹的笔触变得精致、成形起来,你甚至可以从那张白纸上采到几束在风中歌唱的花朵。 “生成”成了电影的终点和塑造它的唯一力量,除了生成之外不再有其他的概念,除了生成者之外不再有其他的被预先假定好的人。日常生活重新超越并夺回了自身,在这里,日常生活作为最为真实的本身,就是那最具创造性和革命性的电影艺术品。 就这样,她们继续着自身对电影的生成,直到她们渐渐发现,她们都从旅行那里重新摘回了一个更加欣喜的自我。原来她们在完成对电影的生成的同时,也完成了对自我的生成。 2.玩偶—叙事 一只忧郁的熊,静静地坐在玩偶店里。身上的针线像是一根根创伤,将自我的破碎的布料裁剪缝合。 一只没有五官的兔子,躲藏在玩偶喧嚣的声浪中。蓝色牛仔的布料,精致细密的针线。那是一张罕见的面容——它用对五官的拒绝表达自身对世界的拒绝。 熊有自己的世界、一个盛开在玫瑰花中的支离而又自足的世界。如果不是那一次布料的划破和棉花的外漏,熊就几乎不会遇到兔子。 熊也就几乎不会爱上兔子。 熊靠在兔子的身边,兔子用自己的体温渐渐捂热了熊的伤口。兔子总是比熊大一点,在兔子身边,熊既觉得他像孩子一般可爱,又感到一种巨大的安全感。 在一个雨天,q和h走进了这家玩偶店。q买下了熊,h买下了兔子。 两个叙事的主角从此被带到了不同的地方,像一张被撕成两半的画纸,像一只从中间剪开的纸蝴蝶。 q对h说,她好想把兔子也买走。 h回答q说,其实她们各自买下的不是一个玩偶,而是一种残缺感。残缺的熊在寻找着兔子,残缺的兔子也在寻找着熊。 缝着创伤的q在永恒寻找着h,不说话的h也在永恒寻找着q。一种永恒的残缺感会带来孤独,那么两种永恒的残缺感呢,又会带来什么呢。 是幸福吗…… 还是一个未完成的叙事…… 3.未完成的旅行——梦想共和国 真实的那一部分旅行已经在时空中结束了,却还有一部分未完成的旅行,像蒲公英的种子,飘动在融合着各种色调的空气中,等待着随便一片梦境的土壤,或是随便一本突然闯入的书。 一天早晨,t给我发来消息,说她梦见了那部分未完成的旅行。那是一个荒唐而又有趣的地方:拥挤的巷子、窄小的拱门、陡峭的石梯,还有许多说不出到底有多老的、掉光了牙齿的老人。我和t和h顺着小路艰难地行走,那是一种在梦中行走的特有的艰难、一种类似于在游泳池中的行走的艰难。我们穿过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就像穿上了一件又一件隐形的衣服。衣服一层层向外鼓起,直到我们来到了一片绿色的湖水边。湖水无限漫延,将绿色摔碎在岸边的地面上。岸上有人欣喜地惊叫着,原来我的妹妹——k早就等在湖边了。 t说:不是我们梦到了湖水,而是湖水梦到了我们,是那部分未完成的旅行梦到了我们。 我说:这多么像博尔赫斯的小说情节。 我没能有幸亲自入梦,而是将做梦这项神圣的权利托付给了一本书、一本在那个黄昏中突然闯入我房间的书。那本书的阅读像一场海水的涨潮,将生命中过剩的想象力和叙事力卷入我的房间,在整个房间中奏响关于梦想共和国的交响曲。 思想和友谊的共和国,青春和幻想的共和国,诗歌和传奇的共和国,像一串串飘在语词天空中的音符,随时准备被具象化、被实现、被沉淀下来,沉淀成一首首真正的乐曲,铺展在大地一道道浪漫而又多变的皱褶上。 或许,那些洒落的梦境和书页,不过是梦想共和国的一段段乐章。而我们,这些共和国的公民,不过是在用我们做过的梦境、我们遭遇的书籍去一点点收集那些飘在空中的音符,去一点点拼出共和国乐曲的全部模样。 我们继续着未完成的旅行。 我们继续谱写着梦想共和国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