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性(8)
穿灰色西服的大伯,嘴里叼着烟,拉开门,空气中顿时充满实验室特有的气味。
大伯粗短的眉毛拧成一条线,说:“味咋这么重!快熏倒人了。”又猛地呼出一口烟,似乎想以此遮盖化学药剂的气味。
博士步入房间,这是一个粗陋的平房,位于偏僻的陋巷里,不知是否当时规划的疏漏,虽然房间位于一层,却比外头的水泥路低了将近一米多,因此显得阴暗而卑湿。大伯在墙上摸了一会儿,拧开电灯。房间中央摆着一个实验桌,桌面的油漆大多已经脱落,显然是二手货。桌上堆满了实验的用具:试管、烧杯、坩埚等等。靠着最里边的那面墙有一个立柜,投射到那里的光线有限,看不清柜子里装了什么。他朝实验桌的另一边走去,地上有一滩玻璃碎片,上头粘着不少土黄色的小块,他估计,这本来应该是液体后来凝固了。
“不知道搞嘛玩意儿,把俺这里搅成这鸟样。”大伯又狠狠抽了一口烟。
“我朋友,他做制药实验。”博士答道。
“纸尿实验?”大伯翻着白眼,显然没听过如此专业的术语,“早知道这样,俺这房间还不租他了。俺楼上七八间房都租人啦,没有像他这样折腾的。真是晦气。”
“他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博士原本想说“抱歉”,但这两个字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来到立柜前,上面是一排排的鼠笼,笼子里的小白鼠不安分地跑来跑去,食槽里的食物已经不多。
“听说他受伤啦?”大伯没有跟来,只是站在实验桌的另一侧。
“我朋友现在还在医院。”
他盯着其中一个笼子,里头的小白鼠将前爪搭在铁条上,身子立起,黑色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似乎在哀求着博士。他忽然想起躺在病床的同事。
大伯瞥了博士一眼,“幸亏只是他自个儿伤了,要是把俺房子烧着了,穷酸书生咋赔得起?”
一股热气蹿上他的脑袋,太阳穴咚咚直响,有人拿铁锤敲似的,博士猛一转身,大声说道:
“我朋友付了半年的房租,还没到期吧?”
兴许是被博士突然拔高的嗓音吓到了,大伯想了一会,说:“嗯……啊……还有半个月。”
“我再付你一个月,时间到了再来搬东西。”他掏出钱夹子,从里面抽出几张钞票。
大伯接过钱,点完了揣进兜里,说:“不能搞那啥“纸尿实验”了。”
“烧了你房子,我赔。”博士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从那个地穴般的房间走出来时,急剧起伏的胸口总算慢慢平复。今天他本是受同事嘱托,处理出租屋内的物件,但自己一冲动,竟又付了一个月的租金,就因为厌恶那市侩的房东以及从他嘴里吐出的“穷酸书生”四个字。
不,也许并非如此,博士心想,也许早在自己看到扎着绷带的同事的那一刻,就有了替他完成实验的想法。
同事是在做最后一个试验的时候受伤的。
他拐出小巷,来到拥挤的街道。
那是本子上的最后一个方案。编号194。老所长的本子上记录了一百九十四个方案,如同一百九十四条道路,道路的尽头可能是一个泥沼、一处险滩、一段悬崖,也可能是通往成功彼岸的羊肠小路。每个方案最后都被设计成可操作的具体实验,但是实验生成的药剂全都被证实无效,除了最后一个方案。
它是所有方案中最特殊的,或者可以说是最富传奇色彩的。
他走上街边铺着红色方形砖的人行道。
老所长被关在牛棚的那段日子里,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躲着他,生怕被拖累。但机械厂的一名老工人一直和他很亲近。老工人还是一个壮实的年轻工人时,他的儿子得了重病,一种极罕见的基因缺陷导致的疾病,因为罕见,当时只有大洋彼岸的资本主义国家的某个药厂才生产这款药。其时我国跟这个国家尚未建交,买药比登天还难。老所长知道了这事,日夜不停地研究,终于用自己的方法仿制出了相同成分的药物。老工人的儿子活下来了,他领着儿子上门,爷儿俩跪地上咚咚咚给老所长磕响头。朴实的汉子脸上挂着泪珠,对老所长说,娃这条命是你给的,俺这条命是俺娘给的,但俺娃活不成俺也活不成,所以俺的命也是你给的。
老所长第一次被抓去批斗时,老工人红着眼要跟那帮人拼命,可是一个小小的工人又如何能逆转势不可挡的革命洪流。老所长终究还是被关进牛棚里。老工人尽一切自己微薄的力量偷偷帮着老所长。老所长在台子上被批斗,有时会散了,还要戴着高帽、胸前挂着木牌,站在那儿劳半天。老工人拿了米饭,用全家舍不得用的肉票买了猪腿肉,让老婆做好了,偷着给老所长吃。老工人不时事先探听今天是哪派前来批斗,然后用牙缝里挤出的钱买些烟或茶或白糖,“孝敬”那帮人,恳求他们高抬贵手。
他知道老所长喜欢和医药相关的书,有一回他趁夜来牛棚找老所长,给他看一本古书。据说那本古书是一个有名的太医的陪葬品,红卫兵掘了他的墓,值钱的墓葬品被人罗掘一空,一大堆医书没人要,乱扔在墓穴外头。这部书叫老工人的孙儿捡回了家。
书里记叙了这名太医的行医经历,还有几百个方子,其中一个引起了老所长的注意。这个名为“济世清疠散”的药方只有四味草药,据说太医当时告假在乡,无意中得到此方。其时乡里大兴瘟疫,太医用这个药方治好了乡里数百名乡亲,阻止瘟疫进一步传播。古人将很多流行病笼统称为瘟疫,但根据书中对病人症状的描述,老中医断定那是一种厉害的甲型流感病毒的典型症状。当时太医所在的乡所属的州以及附近的几个州全都爆发了同样的流感病毒,感染病毒的人不可胜数。可惜老中医的一个亲戚也在朝内为官,却卷入了党争,这个亲戚被对手罗织罪名,判了谋逆大罪。远在家乡的老太医毫不知情,正赶往京城,打算以药方献给皇帝,以解各州灾情。他在半路被捕并押赴京城处斩,族人亦被屠杀殆尽,其子携家眷隐居山中避难,后来继任的皇帝平反了老太医一派,其孙子后来也在朝中为官,便将这些事情写进老太医编纂的医书里,并重新修葺祖父的坟墓,将医书作为陪葬之品。可惜老太医的后裔无人学医,药方至此从世间消失。
老所长当时无从查证药方的真实性,而且他对中医的很多方子持怀疑态度。令他记录下那个药方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老所长得到医书一事,不久就被造反派知道了,他们抢走医书,又在老所长头上扣了一项莫须有的罪名。每天都有人大老远来批斗这个不知悔改的反动分子,医书也被愤怒的造反派烧毁。老所长便在本子上记下这个药方,他觉得自己的遭际和那名太医极其相似,而那个药方很可能是他留于后世最后的东西了。
街边出现一家网吧的招牌,这块招牌比附近其它店铺的招牌都大上许多,也张扬许多。博士拐进网吧,让管理员开了一台电脑,便在角落里的一台电脑前坐下。网吧里绝大部分是稚嫩的少年,估计年纪不超过十二,正好和贴在玻璃门上的“未满十四周岁不得入内”的告示形成绝妙的讽刺。
博士开始在网上搜索关于那个老太医以及那副药方的资料。其实编在老所长本子的最后这个药方,自始至终并未受到任何人的重视,像这种带有浓郁传奇色彩的故事,更多地是为小说家的创作提供灵感,和科学研究却很难沾上边。
博士发现了奇怪的事情,他在一份古代的官方材料中发现,其时流感病毒肆虐的范围大概是十六个州约两百多个县,但老太医所在的县却不在其中。更令人不解的是,从地理位置来看,老太医所在的县正位于数百个县之中,恰好被其它县包围着。
就好像当时这个县并未爆发疫情。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唯一合理解释就是,老太医的那个方子确然奏效了。
博士的手微微颤抖。
真没想到,这最不受人重视的药方,其实最具研究价值。
但是,这个药方为何没有传播开来呢,博士深感困惑。
不过,古代的信息传播极不便利,一条河、一道岗或者一种不同的习俗,就足以将其阻隔得干干净净。无论阻碍药方推广的原因是什么,这个药方无效的话,绝无可能令老太医的家乡完全没有感染病例。
这就够了,我一定要完成这最后的实验,博士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