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的命运

我庆幸自己从小养成了阅读的习惯。

人过中年，心境恰如苏东坡在“和陶渊明饮酒诗”所说，“终日欢不足而适有余”，能够带来欢乐的事越来越少，而空虚却停在那里等待填补，此时读读书确是不错的消遣。

我的书不算多，每次在豆瓣看到友邻晒书都自愧弗如，但这些年也慢慢攒下一些，大小书架反正都塞满，尤其241本的“二十四史”，摆在一起颇具装饰效果，自然，也不是纯装饰，也看了不少。

书房一角

我个人对待书的观点很明确，书是用来读的，而不是用来收藏。当然，这并不是暗示人家收藏者不读书，但收藏本身是个专业性领域，重点在于搜集与汇藏，考订版本，评估价值，阅读可能排在靠后的位置。这就好比网上有人喜欢收藏钢笔，时不时拿出来展示各种限量款，此时你一定不能批评他的字，因为有句所谓的行话叫“玩笔不谈字”，大致就是与藏书同理。

有时候坐在书房里环顾那些书，会生出感慨，书籍何尝没有自己的命运呢？眼前架子上的很多书，就是从我少年时代就陪伴左右，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辗转千里，如今能够安稳地摆在这里，说来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年轻时候喜欢新书，越新越好，若是书脊有压痕或封面有瑕疵，心里会不舒服好久。后来喜欢旧书，偶尔在中国书店买到品相不错的旧书，也很开心，如果书上留有前主人的批注就更有趣了，当然前提是不能乱批，最好也不是钢笔收藏家的字。好的批注往往让人眼前一亮，有知音之感。

前两年常去国家图书馆写作，过街天桥上会遇到卖旧书的人。地下铺块布，上面或整齐或凌乱地摆着书。我买过包括《宋诗别裁集》在内的几本书，价格不便宜，扉页上盖着前任书主的小章，颇为雅致，内页有红笔星星点点的标记。四十年前的旧书，我猜批注者应该已经不在了，否则这种书不会随便堆在大街上卖。

说起在书里做标记，我也喜欢，这就注定了这些书暂时不可能卖出去，首先凡盖章以及有标注痕迹的书，品相上先就不及格，更何况我那些批注也实在不高明，自己看到或许都要脸红，外人实不足观。

然而暂时不卖不等于永远不卖，何况这世界上何来“永远”的事？人活着的时候这些书固然属于自己，可死后就没法了，有人忌讳生死话题，好像不去说它就能当它不存在，这态度未免可笑。

想到将来某一天，自己在《史记》这种伟大著作上的乱写乱画不知会被谁看到，内心不觉忐忑。或许看到的人会想，这么好的书，硬生生被糟蹋了，不懂得爱惜。

这尴尬有些像今天见到古书画上的印章。看王羲之“快雪时晴”帖，每次看都会被乾隆那些印惊到，大大小小，方方圆圆，还有一次二次三四次的题跋，原作那二十几个字完全被包围几乎淹没。据说乾隆酷爱二王书法，为此将存放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王珣“伯远帖”的小书房命名“三希堂”，每年冬天下雪的时候，他都会窝在那个小书房里展玩“快雪时晴帖”，每看一次，不是在上面写字，就是在上面盖章，反正要留下点痕迹。

需要说明的是，今天的鉴定结果显示，除了“伯远帖”，其他“二希”都是赝品，不过这并不影响其艺术价值，毕竟唐宋的摹本，如今也是稀世珍品。

时人往往批评乾隆破坏文物，不过这说法有待商榷。实际上，在乾隆之前，已经有人在王羲之书法作品上留下了大量痕迹。有人统计过，在神龙本“兰亭序”上，乾隆加盖的印章远不如一位叫项子京的收藏家。此人是明代万历年间的大收藏家，当时花了五百五十金购买了“兰亭序”，之后就不断盖章，前后大约盖了九十多枚，远超乾隆的二十多枚。

这算不算破坏文物呢？理论上不能算，毕竟这是人家花钱买的，买去就属人家私人财产，就像那枚“子孙永保”印章传递的意思，分明是要世代传承下去，至于世事难料，人老书画不老，书画重新开启自己的历程，那其实就是书画自身的命运，非人算，属天意。

郭德纲相声里有个桥段，说文物书画这些东西，不管你多钱买来，其实都不是你的，你只是一个保存者，将来它们还会传承下去。那怎样才能算是你呢？你只有把它烧了，毁了，才能算是你的。听起来像开玩笑。 实际是真话，唐太宗李世民死后将“兰亭序”原迹陪葬昭陵，“兰亭序”不就真成他的了么。

影印本宋版i史记

我个人当然没有收藏癖好，但确实有几本喜欢的书，并不敢在上面乱写乱画。比如有套影印的《南宋刊黄善夫本史记》，里面宋体字漂亮得不得了，堪称宋版书里的精品。六十年代某个版本的《毛主席诗词》线装本，就从这里寻出相应字，集字而成，单从视觉审美角度说，那本书不错。

万历本“词话”与“二十四卷本聊斋”

再比如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万历本《金瓶梅词话》，线装本两函21册，1957年一版，1991第三次印刷。这套书得之于十五年前，当时据说还要社长特批。虽然我手头还有些其他版本的《金瓶梅》，这套线装依然最喜欢。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再比如很多年前在西安古旧书店买过一套清末的《温飞卿诗集笺注》，用的是康熙年间顾氏秀野草堂旧板印刷，标准欧体字，也很好看，这套书一般很少拿出来翻阅，因为封面已经破损，线也断掉了。

我自己今年以来忽然喜欢练练毛笔字，每次临写“兰亭序”，写到“暂得于己”，都想把这四个字刻枚小印，细细的阳文，钤在那些自己最喜欢的书上。它们只是陪伴我一段时间，最终还有自己的命运。至于带来的那些难以言喻的快乐，我记住就够了。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