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田真佑《影里》1
自译,用于学习交流,转载请与我联系。注释为译者添加,有误的地方请指正。
1
夏草长势汹汹的河边小路。人每往前踏出一步,便被锋利的草尖顶回原处。蜘蛛的巢穴结着粗硕规整的圆网,在高大的野花野草间闪闪发光。纵使隔得远远的,仍然一望便知。
走了一会,路开阔起来。前方树丛的暗影里,露出一块偏灰的桴栎树皮。
该说它曾经是棵桴栎,然而已经从河脉右岸一带广袤的杂树林中,对着堤路斜斜倒伏下来,成了一根碍事的巨木。倘若走这条路不跨过树干,根本到不了目的地。
最近我决定一有空就去生出川①钓鱼。昨天是个星期六,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商业洽谈,我只好待在市区某家合作医院的医务室,任由整个上午被药品相关的话题占满;完事后在电影院路晃了会,又到车站前的荞麦面店吃了碗鸡肉洋葱面,将下午匆匆打发掉。回家路上天空中泛起无数淡紫色的棉花状积云,俨然备好了一幅日暮的壮景。我不为所动,等到五点的报时广播响起时,早已站在这处河畔的草丛间,正从饵箱里挑出大号葡萄虫②的茧撕开。
入夏以来,我重新认识到岩手③的林木资源有多丰饶。移居此地之前自然也早有预感,从网上的卫星照片鸟瞰,不光岩手,整个东北地方④全域的地表都被一片深绿色严密覆盖。一张图便足以说明,这里是片多山多水的宝地。也正因为森林覆盖率如此之高,境内万物生长,欣欣向荣。
沿着水滨或山间的林道且钓且行,垂钓这件事本身也使人生出倦怠来。稍稍集中目光,只见对面元宝树高高的树梢上有只钴蓝色的小鸟,林荫下的草丛里赤练蛇昂着滑溜溜的狡狯小头,在水畔徘徊,匍匐而出。一阵压迫感中我抬起头,沿河路旁的电线杠像是直挺挺枯死的草木,顶上黑压压地蹲踞着一只猛禽,视线与我猛地撞上。
这天不知为何,阳光比往常更烈,明明还是上午,气温却已升高了许多。位于北纬三十九度的这片土地上的八月,一样显示出八月的炽热。但这天的热非比寻常。跟在我身后半步之隔的友人日浅反反复复念叨着停下脚步,有事没事就要来个好地方啊。
我背着手将水壶递给日浅,他鼓动喉咙畅快地一饮而尽,昏昏欲睡的眼睑眯得更细了,手指甲揩了揩嘴唇,又用指尖掬起积满眉宇的汗滴甩到一边。大略是昨晚的酒气依然残留在肌肤之下,他的脖根就像刚擦过的枪身一般油光熠熠。
整座河堤随水势缓缓蜿蜒,浸在两岸的杉树与扁柏青青的树影里。这里终日无福享受日光的恩惠,仿若庭院一隅。花草树木也远远不及一路所见的繁茂,反而像某种纤弱的人工制品似的引人注目。叶片的边缘微微透明,片片不负长年拒紫外线远之的苦心,全身披挂鲜丽的碧绿光泽,自得其乐。我想着是时候该看见注入目标垂钓地的白色水柱了,移目过去,一棵倒伏的巨木恰恰遮蔽了前路。
“是桴栎啊,今野。桴栎!”
日浅像放学路上发现鸽子尸体的小孩一样大叫起来。因为桴栎的叶子颇有特征,我也很快明白。令我不解的是,周围细细长长的那些树反倒安稳立着,单单挑了这么大一棵轰然倒下。尽管我频频光顾这条河、甚至昨天才来钓过鱼,最近却总是将上游地区作起点由此攀登。想想已经十多天没有在这片流域专心垂钓过了。
“盂兰盆节之后,有天下了好大的雨吧?”
“是吗?印象里经常在下雨。”
听过我不解其意的敷衍答复,日浅愤然指向深深凹陷的树根处的沙土,强调道当心引发泥石流。
“这种修了水利设施的河,地表可是你想不到的脆弱。”
说着日浅骑马似的骑在那棵树上,不假思索地展开挂在我钓鱼背心上的卷尺绕树干一圈,粗粗量了量,周长竟超过九十厘米。
“唔,了不起。”
日浅迷迷瞪瞪地扬起眉毛,不冷不热地嘀咕了些什么,继而归于沉默。他抚摸着遍布龟裂、一剥即落的树皮,依次把耳朵从树干上部贴到下部,全神贯注地进行着这项工作。无聊之下,我用手机摄像头拍下了这位友人一副树医派头的身影。回头再看照片,我却觉得他不像医生,更像检查干掉的猎物是否还有心跳的猎人。
这个名为日浅的男人,本质上极易为巨大事物的崩毁而感动,不管什么种类。前年十月,我从总公司调到目前这间分公司的第一个周末,全课到齐的联欢会上,针对当时引发热议的美国大投资银行的破产,日浅发表了带有微妙伤怀的感想。再之后见到他是那一年年末,正值手忙脚乱的当口。公司主要经营医疗用的医药品,因为那个冬天的流行感冒忙得不可开交。等各种繁杂的事务终于开始告一段落,一个将近黄昏的午后,我拿了一摞填好的登记单准备送过去,在去往物流栋的通道见到了日浅。说是通道,其实是设置了自动贩卖机和折叠椅、供职员休憩的宽敞走廊。窗边的日浅拉过来一把椅子,自己没坐,把罐装咖啡搁在椅面上,久久站着。他像画像中的人一样一动不动,只是默默地、几近痴迷地观看着冬日凄清的落日。我是这样理解的。
那时候说了些什么呢?不光最初交谈的内容,甚至交谈的印象我都记不清了。但以那天为界,我们俩再见面渐渐会互相打招呼了。事实上,新一年的正月,日浅极其唐突地提着一升瓶装的鹫尾酒⑤造访了我位于盛冈⑥市郊外的公寓。随后去年整整一年,我们常常一起出去玩,钓鱼、采野菜、开车到夏油⑦看黄叶;并且都喜欢喝冷的日本酒。我跟他酒量也差不多,相处得无比融洽。
然而不管我们的交际有多么亲密无间,日浅那种陶醉于巨大事物崩毁的倾向有增无减。对于日常见闻中关乎“丧失”的种种事象,日浅能够毫不费力地逐一表达出极大的感动。而他的感动仅限于壮观事物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有点开心。要是哪里发生火灾,烧毁了一两栋住宅,他不感兴趣得近乎冷淡;而如果换作大规模森林火灾,数百公顷的土地化为一片焦土,他则态度一变,反应强烈,待灭火宣言发表完毕便驱车前往观看烧剩的焦痕。我擅自断定,并且觉得很有趣:他这类人对事物所起之心实属震颤,而非同感。
就算此刻终于到达了目标的垂钓地,小心翼翼地不使竿头碰到高空中四散的杉穗,内里还是一片心不在焉。日浅一旦沉默下来,就会无休无止地持续,任由自己沉溺在对桴栎、以及七叶树、白柳等等倒下的树木依依不舍的追想中,也不太管钓鱼的事了。于是又像这天一样,我明明没怎么钓鱼,站在河边,却不由得心焦起来。够了吧,回去路上再骑个痛快,我敲了敲日浅的背,他盯着揩去鼻尖油脂的手指,很快又急匆匆地扭过头,把钓竿扛上肩膀。不愧是熟门熟路的活计,他一次将三粒鲑鱼卵麻利且毫发无伤地穿上了钓钩,然后将钓竿斜立,仅转动手腕横向轻轻摇晃。尼龙制的鱼线像秋千一样借助自身的重量,磨磨蹭蹭地跨过河面,精确地落在差一点就接触对岸的深处。鲑鱼卵曝露在冰凉的河水中,鲜红表面隐约泛白,转眼间沉入水底,消失不见。
***
二月的早晨,雪势犹盛。东北一带的二月也是出人意料的寒气逼人,道路终日冰封。那天我开自己的车去上班,因为没赶上只有几班的公交。驾驶用的短靴底很薄,虽然很适合踩油门踩刹车,走起路来却是大大不便。于是我一下车就摔了一跤。从停车场走到职员用的便门,我脚趾用力地抠紧地面以免滑倒,被从后面赶来的两位同事追上了。从年长那位的口中,我得知了日浅突然离职的消息。
我震惊了。但对我来说,也很难想象日后年近四五十岁的日浅继续从事仓库兼职的样子。物流课里,除开课长以下的两名职员,就再也没有其他正式员工了;不同于既有刚刚从高中毕业十八岁的年轻人,又有年过花甲的老前辈,年龄层本身就跨度如此之大的事务课,基本上讲没什么前途。如果不是一直以来安于微薄薪水的日浅,恐怕没人会考虑这份工作。我眼中的日浅生错了时代。我常常漫无边际地想,他如果生在江户中期会怎么样呢?或许将泛舟岩滩,测量海岸线,养只老鹰或乌鸦,用于村庄的通信事业,总之热衷于诸如此类奇特的个人工作。
兴许就像冬去春来再度北迁的冬候鸟⑧那样,诚然我很想支持他,但一想到联系不上,不禁闷闷不乐起来。我们再也不可能一如往日在公司里碰面,随即约着去钓鱼或者喝酒。日浅没有自己的手机,一直把公司配发的PHS⑨当作私人电话在用,离职的时候想必一道归还给了公司,所以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旧号码拨过去,接起来的也是别的人。
我感觉有点生分,二月过完到了三月,溪钓虽已解禁,却没有同行的人,只能闲在家无所事事。积雪皑皑的山道上,一方面单独开车前往很危险,另一方面气温还是很低,结果直到四月,我仍与钓鱼无缘。当四月也过去五天后,雪天骤减,气候才真正温暖起来。长时间被单色调统摄的风景,因水仙与连翘的盛开添上了明亮的黄色。等早班车时,高空里日渐能听到云雀的鸣叫。想去钓鱼想到寝食难安,我被这样近乎冥顽的单纯欲望搅得心乱如麻,自己都把自己惊呆了。
我不知不觉就会往从前公司里频繁见到日浅的地方走,这并非仅是沉溺于往日追思,我也在这些场合寻找日浅式的人物:喜欢钓鱼、擅长驾驶、熟悉山道、一拍即合且年纪相仿的单身男子、一起开了一升瓶却不约而同喝下最适当的量。总而言之,我在寻找一位符合以上所有条件的友人。
在工作场所乱转等于玩忽职守,上司半开玩笑地叱责了我。但是就连寻寻觅觅未来配偶的一样大有人在,在单位找个朋友何错之有呢?我理直气壮。某天午休,在药品仓库的搬入口,我偶然遇见了兼职的西山。她调笑道,看看,这个人又来了哟。那一刻,我的心果然动摇起来。
“课长不在。他已经辞职啦。”
等待下午配送的塑料纸板箱堆成了山,影子遮挡之下西山的表情看不分明,但也不像是笑模样。一得了空日浅总喜欢来这里,帮忙检点药品。他刚把纸箱叠好,就被几乎全是女同事的仓库视若珍宝地称作纸箱课长了。
“你们俩关系这么好,他走了你很寂寞吧?”
“没有啊,我过来就是想找点刺激。”
我笑着在胳膊上比了个推注射器的手势。这边的仓库里有个类似火药库的小房间,专门负责管理吗啡、可待因之类的危险药物。
“说起来还真是,看你的脸色,可不就像出现了戒断反应嘛。”
在旁边扒拉着盒饭的送货司机小关,把一次性筷子像鱼竿似的高高扬起。
尽管所谓幻觉便意味着目不可见,渔网中鱼鳞的闪光、水面上掠过的鸟影却常常在我梦中出现。洗完衣服,明明已经关了水,耳朵深处却有水声不绝,渐渐汇成潺潺的山涧,于脑海内开始轰鸣。这或许真的是一种戒断反应也说不定。
四月末,我参加了一个讲座性质的垂钓活动,由本地钓具店主办,还配备了促销的公关人员。三名年长的常客、一对大学生、一名四十上下的男子和他儿子,共计九人坐上店里的面包车,于十点以前抵达了猿石川⑩。才一上午我就钓上来四条挺不错的大马哈鱼。做向导的店员负责午饭,将大家钓的鱼盐烤后按人数分配,再配上竹笋米饭一起端出来。饭后我们还体验了用附近汲取的泉水泡咖啡。下午三点收杆,再由车身印着花花绿绿店铺标志的面包车返回市区,挨个将乘客放下。
下午有人钓了条大家伙:雄的,体长过尺,红大马哈鱼式的弯曲吻部,两岁,令人啧啧称奇。我的收获共计十条,也算马马虎虎。在开阔澄净、香气宜人的水畔享用的午饭很美味,这个心旷神怡的好日子正适合钓鱼。尽管如此,我却隐隐有些怅然若失。比起今年初钓成功的喜悦,沮丧的心思竟然更强烈些。我焦躁得就连跟在场的旁人心满意足地寒暄几句也做不到。
日浅出生于与盛冈市相邻的泷泽村,据说母亲早逝,在老家与父亲共同生活;大学则是在东京读的,一毕业就回到了家乡。据他本人说,这之后就没什么东北口音了。但是只言片语间还是会脱口而出,比如非词头的“e”音听起来总像是“i”音。不过让我来说的话,在自我意识而非语言方面,日浅跟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截然不同。我自己虽然没有在东京生活过,但从小在京郊长大,因此也染上了都市人的做派。我知道日浅也有这种感觉,自己的身体与成长地的气息格格不入,或许源自做人基本的 “根”的稀薄感带来的虚张声势。真要这么下结论似乎又过了点。自从调职到岩手以来,我跟当地的其他同事关系一般般,整天净跟日浅黏糊在一起。这使我发现了自身的弱点,感到重新努力熟悉这片土地很有必要。
五月,我发现了属于自己的河。从公寓出发,骑自行车用不了十分钟、近距离流淌在居住区的小河。据某博客宣称,注入北上川⑪的河流中,不管多小都能钓到大马哈鱼。堤坝高高的,河面很窄,跨度⑫不到七米,时不时会有稻苗蔬菜的碎屑顺流而下,像是一处农用河。在深水中抛下钓钩,就有大马哈鱼活泛地咬钩了。多是不足十五厘米的小鱼,时不时也有超过二十五厘米的大家伙。上网查了下,这条河应该是叫生出川。地图上显示流程极短,从水源地到汇入的北上川,直线距离不满三千米。正因如此水温也很稳定,忽视掉禁渔令的话,一年到头都能享受钓鱼的乐趣。
此后我总爱往这条河跑。经过公所、跨过鹤饲桥,从S——中学的正门出去,越过田间信号灯闪烁的铁道口,穿过密密麻麻的农舍,不一会儿就碰上一座寺庙。
之后有一段略陡峭的上坡,中途路向左分为两头,远远就看到前面架了一座小桥。沿着河道走一会,有一挂形似小瀑布的跌水⑬,只有那里水很深,大鱼基本上都在那里出没。
***
被提溜上河堤的宽大鱼身沉甸甸地扑腾着,身上的粘液将周围的青草能污染的全污染了,香蕉一样弯曲身体弹到半空,状如五日元硬币的鳞片沐浴着树叶间洒下的日光,在河面上瞬间发出金色的光芒,头朝下坠入水中。
“又是石斑鱼,没完了还。”
赤手拎起来扔出去,整只手掌变得黏糊糊的,日浅将它插进脚边的水洼,扑哧扑哧地洗起来。
“这条河真是石斑鱼的乐园。”
才钓了半个小时,这已经是第十一条了。日浅放生观念稀薄,钓来的猎物通常都是直接放进鱼篓,或者当场开膛破肚,用款冬的叶子或者其他什么包起来。然而仅限大马哈鱼或红点鲑享有如此厚待,其他鱼类都是取下钓钩,随手扔进河里。石斑鱼在我心里地位一样低,这种鱼貌似野鲤鱼,但又不属鲤鱼科,胃口大力气小,钓上来没多大意思。首先品相不好,是鱼却长了张马脸,味道据说也不怎么样,乃至被某些专钓大马哈鱼的垂钓者轻蔑地叫做饵偷。
“赶紧滚去下游吧!下游!”
我对着那条石斑鱼大骂,明明已经回到了河里,还在近岸的水涡里磨磨蹭蹭,甩下个背影又不肯离开。
“刚刚那条,得有四十厘米吧。”
“换换地方,我带你去昨天钓上来大家伙那里。这会可能还有。”
“别,我还挺开心的。”
“钓杂鱼钓得重拾童心啦?”
“对,钓杂鱼。怎么就是钓不厌呢?”
说着日浅又挥动鱼竿。他已经第三次下饵,就不再用鲑鱼卵,换成了粘在附近草叶背面或者蕊心里的甲虫之类。
很快就有动静了。我看见竿头大大地弯着,但是鱼线朝着上游一动不动。水中像有小动物奋力挣扎着,笨拙地扯着线,绝非大马哈鱼,而是典型的石斑鱼行径。
“好大,线要被扯断了!”
夸张地叫着抄网抄网,日浅操纵着鱼竿左右甩动。我用的钓线是这种小河专用的一〇号,跟鱼钩之间直接连在一起,只要别遇上意想不到的怪物,一般断不了。我想着干脆剪线算了,于是放弃了张网,默不作声地望向水面。
“第十二条!”
空中翻滚的鱼身放射出银白的闪光,难不成是大马哈鱼?一瞬间我有点期待。然而被从水里一口气扯到岸上,这会正在河堤的草地上痛苦打滚的家伙,石斑鱼无疑了。鱼背披挂了一身黑漆,自成一派,体格威武。乳白色的腹部白得晃眼,遍布繁殖期的红色条纹。五十二厘米,刷新了钓石斑鱼的个人纪录——日浅大为得意地举起手腕。
“那,恭喜啦?”
“简直想拓来庆祝!⑭”
收起卷尺,日浅在草地上盘腿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低下头。大腿间横躺着愤愤不平喘着粗气的石斑鱼,血从两腮一直流到尾鳍。衬衫下摆卷起、汗擦干净的日浅身上已经没有酒味了。他点了根烟,惬意地吐着烟圈,让人想起昔日收拾掉蓝枪鱼⑮后吞云吐雾的美国渔民,显出点老派来,居功甚伟的样子似乎在说钓到一打大石斑鱼的狂热堪比捕获一条剑鱼的至高荣誉。
“我喜欢这儿。下次一个人再来。”
“想说这是石斑鱼乐园?”
“不,单纯想钓鱼了。最近烦人事一大堆,有什么意思?哪比得上这么大的石斑鱼,这么大的桴栎。还有简简单单的一条好河。”
听他这么说,我既有几分当对向导的满意,事实上也有几分没面子的尴尬。怀着这些复杂的心绪,我默默俯视着日浅头顶的发旋和腿上的大石斑鱼,记起了与此刻相似的无力感。那天我接过名片,比对着上面排列的文字和对方的脸孔,一时有些恍惚。
“啊,酒就算了。还在上班时间。”日浅看着刚拉开拉环的罐装啤酒,一脸可惜地说,“我正巧在这附近转悠,想着顺路打个招呼才过来的。”
名片上印着“爱信、殡仪经理日浅典博”。我问他是否已经另找工作,他回答说入职是在二月份。确切日期让我吃了一惊,他辞职后不到两天就又找到了工作。桌上放着的手册封面上分条写着“本互助会之五大优惠”。日浅说主要业务是争取会员,也就是所谓的上门式营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险险保持着平衡,充当了花席⑯一角的镇纸。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ZENRIN⑰地图的复印品,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重。
“你看看这个。”
日浅不好意思地说,手伸进公文包的外袋,取出一张八折的厚纸,展开到只有两折大小,递给我打开,“岩手支部五月度MVP日浅典博先生”的字样映入了眼帘。他五月里签了三十七单,被授予了这张岩手县最优业绩的奖状。
“当之无愧的岩手NO.1嘛,”我努力找出了话,“不过一天得完成多少单呢?”
“没本事的人,跑十天也签不到一单。”日浅心情大好。
“吃闭门羹是常有的事。一开始很累,习惯下来就没什么了。”
“每个月出两千就能办婚礼?这会场真气派啊。”
我又一次看向了那本册子,白壁庄严的教堂里新郎新娘满脸幸福地笑走了样,过度曝光的照片在日浅手掌的阴影黯淡。
“不光婚礼,操心葬礼怎么办的独居老人也挺多,有的还行动不便,甚至都没法亲自来做咨询,趁着生前解决掉死后的不安。”
“这时候你们的营销部队就现身了。”
“只要在加入申请书上签名盖章,一次就搞定,之后按月付款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挺简单的。”
“我之前去了趟箱清水⑱那边,拜访一个老爷子,破破烂烂的家里头还有股尿骚味。一单顺利拿下。我回去的时候老爷子还不停对我点头,用方言说辛苦您了,谢谢您了。之后还给事务所写了封感谢信,收信人是我。哎,一个卖东西的,居然能被这么感恩戴德,想不到啊。”
日浅西装领带的打扮很新鲜。在物流课的时候,他们都是夏天穿绿色网球衫,冬天则换成厚实的工作服。复古佩斯利花纹的宽头领带还能打趣几句,亮闪闪的发蜡堆起的鸡冠头着实让人笑不出来。从前曾夸口十年没去过理发店,头发这种东西本来就该自己打理的日浅,那种不拘一格的自由职业者风貌已经一去不返了。
我把日浅送到了公寓门口的马路上。六月湛蓝的夜空里,蛙鸣响彻。一般来说下面田间的青蛙更吵,这个夜晚却不可思议地沉静了,每道鸣声都清清楚楚地从行道树里传出来。我想大概是雨蛙吧。
看了看表,暌违四个月的会面二十分钟左右就结束了。不一会他同伴的小型商务车开过来,我们轻轻举起手向对方告别。
望着渐行渐远的尾灯,我想起来最早跟日浅在这间公寓里一起喝酒那天。我让他干脆住下来,他自顾自地说叫代驾。拨了电话,工作人员来之前还有一段时间,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曾经做过的值得骄傲的事。我向日浅讲起大学时代的研讨会活动上找印度支那难民进行采访。过了会,代驾到了,日浅站起来,“我啊,”他当时的的确确是这么说的,“我唯一骄傲的是没什么可骄傲的。”
我将夹在门内储物格里的纸片展开,是家用高压洗衣机的宣传单。拉开门把手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脚边散落着好几只烟蒂,都是Gauloises Légères的滤嘴。这是个法国牌子,国内卖的很少,日浅每次看到都会屯上几箱。我想他大概也没有说的那么忙,边想边用折成三角形的传单做成簸箕,一口气收拾了所有烟头,扔进了玄关角落里住户用的垃圾箱。
注释
①生出川:位于岩手县盛冈市,属北上川水系的小河。
②葡萄虫:葡萄透翅蛾的幼虫,因蛀食葡萄枝蔓得名,常作为鱼饵用于溪钓。
③岩手:位于日本东北地方东北部、濒临太平洋的县,多山地丘陵,绿化率高。
④东北地方:日本本州的东北部地区,包括青森、岩手、秋田、宫城、山形、福岛六个县,也叫奥羽地区。
⑤鹫尾酒:岩手县八幡平市清酒制造业的酒窖,采用大鹫栖居的岩手山山麓清澈的泉水酿酒,因此命名为“鹫尾”。
⑥盛冈:岩手县县厅所在地,位于岩手县中部。
⑦夏油:夏油高原,位于岩手县西南部北上市的观光胜地。
⑧冬候鸟:秋季从北方飞到日本过冬,春季又返回北方繁殖的候鸟,包括雁、白天鹅等。
⑨PHS(personal handy-phone system):随身携带小型电话机,实现远距离通信的系统,也指这种通信服务以及所用的小型电话机。
⑩猿石川:流经岩手县,属北上川水系的一级河川。
⑪北上川:自北向南流经岩手县注入追波湾,北上川水系的主流,一级河川。
⑫跨度:河流两岸之间的宽度。
⑬跌水:河水流经断层、凹陷等地区时从高空垂直跌落的现象,是河流存在时段内的暂时性特征,最终会消失。
⑭鱼拓:把钓上来的鱼涂墨或其他颜料,然后将和纸置于其上拓下鱼的形状,用于垂钓后记录鱼的原始尺寸。
⑮蓝枪鱼:学名大西洋蓝枪鱼,肉质含有高脂肪,具有很高的商业价值,以供垂钓出名。海明威《老人与海》中与主角搏斗三天的即此鱼。
⑯花席:用染成各种颜色的灯心草织出花图案等的席子。
⑰ZENRIN:日本最大的地图公司,经营范围包括地图信息的调查、制作、贩售。
⑱箱清水:地名,位于盛冈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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