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找苦吃二三事
成人是违背本能和天性的。
比如,孩子疼了就哭,成年人打掉了牙和着血往里吞。
又比如,孩子爱吃甜,大人们能吃苦。
爱甜是动物本能,千百万年来的演化过程中,因获取热量不易,而被深深刻在基因之上。苦则天然与“有毒”联系在一起。
因而趋利避害,喜甜厌苦,是天性。
小时候餐桌上的主流饮品,还是健力宝和啤酒。孩子们馋那冒着泡的金色液体,嚷着要喝,大人们也乐得逗孩子玩。歪鼻子皱眉后,珠江和金威之流遭到了孩子们的摒弃,闹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会喜欢这么苦的玩意。
菠萝啤那多好喝呀!
清甜的菠萝味直钻鼻子,每一颗气泡都像颗水果小炸弹,在嘴里爆出甜甜的果香和丝丝的酸爽。
时至今日,出于情怀,菠萝啤在我眼里还是出色的经典,但我现在已经很少选择喝偏甜的啤酒,例如果味款的芙力、1664、林德曼和福佳。含糖饮料,则基本上不碰。
事实上,大部分的甜食都不怎么吃了。除了有意克制,根本的原因还是对甜食无爱了。
前几年北海道的“白色恋人”大火,好些朋友当手信带回来,对其赞不绝口。我尝了一块,就因过于甜腻而被劝退。
后来自己去了日本,觉得样样都好,就是日本人实在太喜欢吃甜食啦!那些原本精致好吃的铜锣烧、蕨饼、麻薯、蜜饯,日本人丧心病狂地加糖。在机场大受欢迎的各色巧克力,又是只吃了一块,便被甜到牙根发软,站在一旁看人们神农尝百巧。
倒是在哈尔滨街头买的战斗民族的黑巧,价格不贵,但那坚硬的口感和醇厚的苦味,是相当对胃。之后便在追求苦度的路上一去不复返,85%以下的都嫌不够苦。越是泛着黑色强硬气质和酷劲的,越能于其苦中作乐。
不但不喜甜食,还迷上了各式各样的苦。
两年前入门啤酒,敲开新世界大门的是一款重酒花型皮尔森,苦度达到了50IBU,已经直追IPA了。带着柠檬清香的苦味清新怡人,像雨后青草,又像夏日一缕阳光,苦得舒畅爽快,一点也不滞涩凝重。
啤酒的苦主要来源于酒花中的α-酸。按理,同一种化学物质,味道是相同的。但奇妙就奇妙在,不同品牌、种类,不同工艺和酿造质量,苦的体验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般的工业拉格苦得寡淡,而好的拉格之苦清冽甘甜,胜在纯净鲜明,例如居酒屋能喝到的朝日生啤;
波特和世涛的苦,即便度数极高,也则隐藏在复杂的滋味中,内敛,不显山露水,而且混合着咖啡、可可的苦味,更加多元、厚重。更特别一点的,像磨栏风车的天与地,苦中还带烟熏味。它的苦度超过100IBU,一般啤酒到了这苦度,已经让人龇牙了,它却完美融合在浑厚的酒体中,与丰富的风味和谐共舞;
而罗斯福、圣伯纳和智美这些比利时修道院啤酒的苦,秉承了欧洲古老的传统,如啤酒的整体一般稳重,极尽地平衡,适时地在品味的各个阶段画上点睛一笔,显得柔雅含蓄;
在小麦啤、比利时金色烈性艾尔等啤酒中,苦不是主角,前者柔和冲淡,后者更多是在花果香呈现后出现作为平衡;
与其他啤酒里,苦从不喧宾夺主相反,IPA里苦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之一,而且热烈奔放,酣畅淋漓。尤其是美式IPA,为追求强烈的水果香气,苦味极具爆炸感,完全不加掩饰,堪称张狂,有着鲜明的新大陆狂野气质。
由于IBU普遍50起步,动辄八九十,乃至上百,许多刚接触的人是喝不惯的。一次带朋友去酒吧,点了极具代表性的角头鲨60分钟系列,原以为他们会被浓烈的柑橘类香味所惊艳,结果却是一片皱眉,朋友们纷纷表示和喝中药一样。
其实逐步适应后,便能体会到美式IPA浓烈的苦,是多么让人上头。伴随着苦味在口腔里绽放的,还有缤纷绚烂的热带风情,西柚、杏子、猕猴桃、百香果、葡萄干,甚至藏红花、辣椒等等等等,不拘一格的滋味在嘴里天马行空般驰骋。这时,品尝啤酒已经成了一口口充满冒险和乐趣的探索之旅。
而驾驭它们的,将之糅合成一体的,正是强劲的酒花苦。若是失去了苦味的约束,那便会如失去磁场束缚的核聚变,炸成一锅粥了。
同样是苦,英式艾尔与美式可谓天壤之别。老派、对“没文化”的美式文化向来迟嗤之于鼻的英国人,大概会认为美式IPA完全是胡来。
英国人有其骄傲的底气,他们的英式苦啤自成一派,独具腔调,拥有巴斯、森美尔·史密斯等出色的品牌。美式的苦开party一样,而英式苦啤讲究温润、平和与层次,烘托着淡淡麦芽香,其中的果香不是酒花炸弹,是英伦绅士,细腻内敛,不咄咄逼人。喝英式苦啤,就像和老邻居、老朋友聊天一般,从容,不缓不急。
值得一提的是,向来古板的约翰牛也是有反叛精神的,当下火热的“酿酒狗”,以朋克作风和美式IPA而闻名,就是个土生土长的英国品牌。
啤酒世界的苦,还有其他近乎无限的可能性。比如某些德式黑拉格、燕麦世涛和比利时金色烈性艾尔,特别是采用了冷泡工艺的赛松,会具有明显的草药甘苦和香气。
比利时白啤中,苦味则主要来源于苦橙皮,而非酒花,这是其重要的是特色。
至于沉淀的酵母的苦味,一般就不怎么愉悦了。
苦本来是作为保鲜剂的啤酒花的附属产物,以及平衡麦芽甜味的中和剂,却在酿酒师和大自然的魔法下,产生无穷的神奇变化,仿佛有了不同味觉。
这是因为,苦是一个音符,一种颜色,流淌出怎样的旋律,呈现出怎样的画面,全看创造者如何使用和调配它。要谱一首曲子,作一幅画,离不开一个精心设计的架构,和其他的音符与颜色。
就如生活一样,是百般滋味的。苦与甜看似矛盾,却谁也离不开谁。无苦之甜则腻,无甜之苦则涩。甜久生厌,苦久生恶。它们的调和平衡,才能酿成一杯生活的美酒。
咖啡无甚研究,喝起来也没太多讲究,但已经逐渐倒向黑咖啡阵营,不管是香还是苦,都原原本本。加点奶可以接受,糖是万万不能的。与啤酒不同,咖啡的风骨就是香和苦,加糖只会粗暴地破坏精细的味道结构。
酸和苦几乎是最不对付的味道了,但咖啡多少总是有点酸味。足够香、足够苦的黑咖啡,能把酸味给压下去。酸味在口腔短暂翻涌一下,便被强烈的苦掩盖了。苦劲像辣椒一般,窜到喉咙里,久久地产生轻微的烧灼感。上口腔壁似乎私藏了许多苦味,舌头挤压一下就释放一点,淡淡的苦夹带着咖啡香,能在上口腔持续很长时间。与此同时,舌底呼应似的生津,竟然有股甘甜的滋味,上下犹如冰火两重天。
这就是咖啡的苦的乐趣所在,和让人着迷的地方。
许多美式略嫌刷锅水,本来就是淡,口感薄,还酸;而Espresso则过于浓稠,不但酸,而且呛人。饮用方式也不享受,小白酒杯般一口闷,或者小杯装着,细口地抿,都难受。两者之间的适中地带,于现阶段的我会好一些。
不过上述也许都是个人粗浅的认识有误区,或是没喝过好咖啡的缘故。
以上是西式的苦。
还有中式的苦。
如果说西式的苦如钻石般光芒四射,中式的苦则如东方人更欣赏的玉:温润,平和,柔雅。
中国大地上的苦物可谓不可胜数。
莲子心,橘子皮,北杏仁,或清心祛火,或健脾化痰,可食用、药用、泡茶,玩起苦来,中国人是一把好手。
苦荬菜、芥菜,皆是饭桌上的家常菜。我们客家人喜欢枸杞叶,早餐时滚瘦肉汤、猪肝汤,撒上一点姜丝,盐少许,配一碗白饭或者腌面,就是一顿美味的早餐。谷氨酸的鲜味和枸杞清润回甘的淡淡苦味,几乎是烙印在客家人味蕾里的食物记忆。
清明时节,客家人做艾粄,有些地方叫青团,用新鲜的嫩艾叶制成。艾粄有股草药的清香,咬下去满口软糯,苦味若隐若无,然后缥缈地化成清淡的甘甜,一如预示着蓬勃生命力,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初春嫩绿。
中国人自古爱竹,认为它虚心、高雅、有气节。作为食物的竹笋,同样有竹的气质,而其中又以苦笋为佳。
大美食家苏东坡,将其与河豚并列为最上等的美味:“久抛菘葛犹细事,苦笋江豚那忍说”。黄庭坚认为“南园苦箸味胜肉”,并写道:“公如端为苦笋归,明日春衫诚可脱”,为了吃苦笋,官都可以不做了。
苦笋之苦,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被山林间的雨露滋润的,因而饱满、圆润,既朴实,又不失俊逸,每一丝的苦,都透着自然的灵秀之气。而既然是竹,那么自然有竹的清雅。
苦笋吃法多样,而最令客家人迷恋的,无疑当推苦笋咸菜煲。五花肉或者筒骨肉,上好的咸菜,新鲜脆嫩、白玉一般的苦笋,一锅炖了。肉和骨髓的油脂香,咸菜的咸香,苦笋的甘苦和清香融会在一起,好吃得直让人落泪,恨不能把每一滴汤都嘬干净。每一口下去,复杂多层的味道,最后都会化为淡淡的苦,然后是悠长清冽的回甘。越是苦,越是余韵无穷,让人上头,迫不及待想再夹下一筷。如此简朴、充满烟火气的食物,却是无上的人间美味,也是造物的神奇啊。
古人眼里,苦笋的苦是一种高贵的品质。
陆放翁有白话诗《苦笋》,将其比作犯言直谏的魏征,称赞它“苦节乃与生俱生”。有人甚至认为:“爱尝苦笋疏甜笋,似进忠臣远佞臣”,苦笋成了忠臣的象征,甜笋成了佞臣。虽然这着实委屈冤枉了甜笋,不过由此可见,苦,在古人看来,实为君子之道。
而对我来说,苦笋已然是一种带着深深的家乡记忆的食物,一念及乡味,几乎是“放箸泪盈目”。
言及苦,怎能不提人称“君子菜”的苦瓜。
崇尚克己、节制、淡泊的古人,推崇的许多理念都是“反人性”的。骄奢淫逸,那是罪莫大焉。事实上,以“德”为先,以五常为核心理念,信奉”温良恭谦让“的中国文化体系,苦有着天然的崇高地位。读书要苦读,凿壁偷光、悬梁刺股的故事代代传颂。生活要吃得苦中苦,住在陋室的颜回,躬耕隐居的陶渊明,是历代文人的理想典范。孟子认为,人只有在忧患苦难中才能生存发展,想担大任,就得先苦心志。
在这种文化环境里,苦瓜被赞赏,上升到品德的地步也就不足为奇。
虽然国人对吃苦的推崇有些极端了,关于吃苦的争议和质疑也非常多,但就苦瓜本身,市面上通常能买到的品种来说,个人的口味喜好,确实是越苦越好。
尤其是酿苦瓜,必须够苦,搭建起有力的骨架,才撑得起肉的香醇、浓郁和鲜美。如果是炒,须切得薄,炒至顶多七分熟即可,苦才脆而清。而酿苦瓜刚好相反,要把瓜焖得软烂适中。最好用高压锅,逼出肉汁,和”不传己苦与他物“的苦瓜汁,让其香气香味充分混合,吃起来才唇齿回甘。精髓在于碗底那不多的浅黄绿色汤汁,如甘泉甜美,又因有肉汁而不寡淡。瓜越苦,汤喝起来反而感觉愈加甘美,欲罢不能。捞饭也是极好的,舀几勺汤汁浇饭上,呼啦几下半碗就下去了。
苦瓜的好,须有点年纪才能体会,孩子是断然不会喜爱的。Eason的同名歌曲里,已尽皆唱出:
大概今生有些事
是提早都不可以明白其妙处。
年轻时,谁不爱甜?甜蜜的日子,甜甜的笑容,是梦想的模样。幸福很简单,蛋糕,奶茶,冰淇淋,嘴里有蜜,就发自内心地开心。而甜蜜的爱情,可以是生活的全部。
而苦的意义,只有经历了真实的生活,方能真切明白。
什么是真实的生活?
是一场没有退路,没有尽头,唯有拼尽全力才有可能不被它打败的残酷战斗啊。
穷困的人为生存战斗,停下意味着饿死;富有的人为梦想战斗,壮大基业、改变世界的道路,千难万险。
安逸者须经受住沉沦和颓废的啃噬,普通人睁眼闭眼,都是柴米油盐。
而中产一边怀着被淘汰的恐惧与焦虑,一边带着突破阶级的渴望,没有退路。
好生差生,都须为每一分的进步苦读。工人,白领,老板,赚大钱赚小钱,但没有哪一分钱,不浸透着泪水汗水。作家、艺人、学者,平庸者为创作一个字搜肠刮肚,为谋一份差卑躬屈膝,天才的困境在于灵感枯竭江郎才尽,抑或无法突破瓶颈而迷失自我,乃至陷入虚无。
君只见亚非拉的贫困,却不见日本社会之固化、压抑和无缘,发达如西欧北欧,也面临着老龄化和深重的精神危机。
放眼世界,人世尽是战争,维权,疾病,孤独,荒诞,罪恶和堕落。
人世之外,所有的生命何尝不是如此?
从小喜欢看自然和动物的纪录片,除了沉迷于自然的壮美和神奇,也深深震撼于它的无情和残酷。
饱食的人已经忘却,每一卡路里的能量,对生命来说都弥足珍贵。饥寒酷暑,命在旦夕,本就是生存常态。从几十上百米的悬崖跳下的藤壶鹅雏鸟,在干旱的大地上迷失方向、最终难逃一死的非洲象,艰难哺育幼崽的大猫,在茫茫海面游到力竭而亡北极熊,悲壮的生存故事,每天都在冷酷地上演。
而所有的生灵,都因人类的贪婪无度饱受折磨。
周国平说,痛苦使人深刻。
只有看过世间种种,又亲身经历了成年社会里的挫折、打击、失败,饱尝过辛酸、无奈,阅见过人世的艰难和不易,才会去反思存在的方式和意义,认真审视自我以及世界。
《苦瓜》的桥段部分,黄伟文只写了一句词:
做人没有苦涩可以吗?
在痛苦中苦苦思索过的人都能体会到,这句再简朴不过的话,实在是一声多么深沉的,发自灵魂的追问。而追问下去,又终于领悟,佛家所言:”众生皆苦“,是多么深刻而智慧的见地。
先哲们早已知道,苦才是世界的真相。
生老病死苦,七情六欲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然则万般皆苦,生命就没有甜美了吗?苦涩的意义何在?
黄伟文在词中已经给出答案:
用痛苦烘托欢乐 让余甘彰显险恶。
开始时捱一些苦 栽种绝处的花
幸得艰辛的引路甜蜜不致太寡。
若无苦难的存在,人哪里会热爱、珍重世上一切的美好?
《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时代,今日看来无疑是艰苦的年月。但人们给孩子取名,叫“忆苦”,还要记住过去的苦日子。
而以当年的标准衡量,今天无疑是泡在蜜里的生活,但却是甜蜜主义盛行。从流行文化,各种甜蜜青春偶像的走红受捧就可一窥端倪。就像现在的柚子皮蜜饯,吃进嘴全是甜味,商家却忘了精髓应在于“柚皮”,而非“蜜饯”。
有人对此加以鞭挞,乃至上纲上线。
其实大可不必。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烦恼和难题,生活有苦也要有蜜,人也有个成长的过程。
糖吃多了,就会知道,“真想不到当初我们也讨厌吃苦瓜,今天竟吃得出那睿智愈来愈记挂”;
苦挨过去了,回首也就云淡风轻,“就像我很纠结的公事,此际回头看,原来并没有事”;
等成熟了,就能幡然:
到大悟大彻将虎咽的昇华,这一秒坐拥晚霞,
我共你觉得苦也不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