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身份和《木兰》观感

前些天写了篇海外华裔学中文的问题，谈到身份认同问题。我和我家姑娘聊了这个话题，想听听她自己的看法。

我问她：“你觉得自己身上的‘华人性’（Chineseness）多不多？” “华人性”这个词在中文里不常见，有本维特根斯坦的传记把Jewishness翻译成“犹太性”，我就把Chineseness翻译成“华人性”。

她答道：“我当然有很多‘华人性’！”

我说你具体列几条。她说的第一条是“我有一个中文名字。”

她意识自己的名字和别的华裔小孩不一样，是去年的事。一天上完音乐课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对我说：“我的华裔朋友都是英语名字，只有我是中文名字。” 然后列出了她一些朋友的名字：Jackie, Catherine, Sarah...

我们给她取的是中文名字，出生证和护照上都是这个中文名的汉语拼音, 但这个中文名字在官方证件上是不存在的，除非她将来像杨政宁那样放弃美国国籍，改回中国护照，那才会用得上，或者她能成为像关颖珊林书豪那样的名人。

关颖珊的全名是Michelle Wingshan Kwan，颖珊应该是中间名Wingshan。我家姑娘的名字和关颖珊相反，中间名是个英文名字，当时考虑她长大后如果不喜欢自己的中文拼音名，可以用中间名。最近说起这事，她说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以后也不会改用中间名。

她四五岁时，我们第一次带她回国，大学同学在上海聚会，有两个带了孩子来，而且都是女儿，来见见我们家的小妹妹。一聊天，发现两个同学的女儿都是用英文名字称呼，她却是中文名字。

然后她又列了第二条：“我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这一点我无法改变。” 我说：“你可以和美国人一样化妆啊。” 她说：“化妆太麻烦了，我还是把这时间花在睡觉上吧。” 我说：“我当年那个年代女生化妆少，现在中国女生出门也都要化妆。” 她问：“亚洲人化妆都想让自己看上去显得白，为什么？”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我问她从哪里来的印象。她说：“我去中国玩的时候注意到了，很多中国女生显得苍白（pale）, 韩国人也喜欢化妆得很白。” 我笑道：“包括你喜欢的韩团男孩，那你怎么不化妆？” 她说：“我喜欢他们，但不一定代表我要变成他们那样啊。”

我说：“亚洲人化妆想显得白，倒也不是想让自己显得像白人。中国古代就以白为美，大概是深色皮肤说明要外出劳动日晒多，白代表的是富裕和有闲吧。”

我有问她身上还有什么‘华人性’。她说：“I can vaguely understand Chinese. ”

这点我也注意到了。以前有几次我用中文和别人聊天，她突然就用英语插话进来。我说：“你具体描述一下你是如何vaguely understand Chinese。” 她说：“我听得懂一些中文词，然后我知道谈论的语境（context), 加上你们说话的语气，我大致能猜出在说什么。”

我说：“中文名，华人长相，依稀听得懂一点中文，还有呢？”

她笑道：“我学音乐，而且学两样乐器，钢琴和小提琴，不是非常刻板印象的华裔吗？”

我去她的演奏会，光看节目单上表演者的姓，就会知道有三分之二是华裔，而本地亚裔人口才不过6%。我说：“我曾经想让你去学跆拳道啊，学跆拳道倒多是白人孩子，可是你不想去。”

五六岁时我和她说去学跆拳道，她回答我：“Girls are not supposed to fight. ” 我对她妈妈说：“我们是不是给她迪斯尼公主故事看得太多了，已经被洗脑了。” 她妈妈说：“你听她呢，她就是不想去找借口编理由。”

说到跆拳道，我问她对刚看的新电影《木兰》有什么观感。她说: “一个字，cringey。”

cringey是个新词，《英汉大词典》第二版里没有这个词，刚看到的时候还觉得不太好翻，但很快中文就出现了非常对应的“尬”。我问为什么《木兰》让她觉得尬。

她说：“这片子里所有的角色饱含着感情说话的时候，我只是瞪着他们，一点也没有被感动，反而觉得尬。”

我问她：“那你觉得女主角的英语怎么样？” 她说：“她说得不错，但有口音，我知道她十岁时在美国读书，现在是美国人，所以我不知道她的口音是为了让自己听起来像中国人装出来的，还是本来就有的口音。”

我说：“那你觉得片子里的中国元素怎么样？” 她说：“片子里‘气’不太make sense, 和我理解的不一样。” 我心说，她啥时候看过英译金庸还是老子了？问她理解的“气”是什么样的。她说：“《功夫熊猫》里（老鼠还是浣熊？）师傅说的inner peace!”

我忍不住笑了，我说：“你知道太极吧？那才是真的‘气’，你想学吗？” 没想到她答道：“那就是奶奶在客厅里练的吧，她还想让我和她一起练呢！”

我听了哈哈大笑。当时我妈来的时候，每天下午在客厅里做一套养生堂里中医教的老年保健操，没想到她都看在眼里，还当成是太极拳，而且我也不知道我妈想让她一起练。

我说：“好吧，太极就不学了。我觉得你有点像木兰呢，疫情前数学竞赛几支队伍一起上课，十几个学生，只有你一个女生，I'm proud of you。”

她笑道：“我也觉得自己和木兰有点像，不过有一点不一样，she fights for her daddy and I fight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