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直播”主理人:我们想呈现的是抗战的复杂性
作者丨戴晋
1945年9月2日,日本外相重光葵正式签署投降书。75年后的同一天,微博账号“抗战直播”宣布结束播报。在过去八年里,“抗战直播”共发布35214条微博,用白描的手法把1937年至1945年的抗战历程直播了一遍。
“今天完成了八年前对自己的承诺。”该微博账号博主之一的姜涛在朋友圈写道。
姜涛向全现在透露,“抗战直播”的素材基本都是一手历史资料,如《申报》《新华日报》《大公报》等报纸的电子版,再辅之以历史人物传记。三位博主采用了与75年前每一天同步对应的方式,将抗战当天的“战况”和当时发生的其他大事展示给当代人。

姜涛是文化传播行业从业者,也是历史发烧友。以下是他的口述:
「抗战时期,有个随军记者碰见一个自愿到河北组织游击队抗敌的军人,在攀谈的时候发现,军人对抗战的胜利是有确信的,于是记者开玩笑似的问:“中国打胜以后,你打算做什么?”军人认真的想了想,跟他说,“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在这场战争当中,中国的军人大概都是要死的。”」
2011年6月深夜,我在余世存的《非常道》上读到这个故事,它和我平常了解到的抗日战争并不一样,这种不加任何意识形态和政治标签的白描叙事更打动人心。后来我们发现,这个故事来源于《红星照耀中国》。
在这样一个场景里,军人明知自己必死,还是要勇往直前地走到敌后去,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打游击,这让我震撼。这种震撼来自于一些比你自身更大的东西,它让你体会到你活在这个世上还能追求比你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因此,我萌生了这个想法:也许可以做件事情,就是用白描的手法去叙述抗战的历史。但把想法付诸实践,依旧有很多困难:以一种什么形式来做?找谁一起来做?内容从哪里来?这都是我在筹备阶段需要解决的问题。
2011年年底,事情总算有了点眉目。我当时在刷微博,看到一条消息说,英国牛津大学历史系有个学生在推特上直播二战。他把二战时的每一天同步对应到推特上的每一天,从1939年到1945年,用了整整六年时间,重新讲了一遍二战故事。
当时微博已经在一线城市流行了。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形式非常好,就是这种形式了。如果完全采用这种形式,那我得做八年,如果我能活到80岁,就是我生命的十分之一。
八年,万一自己发生什么变故,没法继续做怎么办?我必须得找到合作伙伴。很幸运,我很快就找到了。当时,上海交通大学安泰MBA有个BBS论坛,大家经常在上头聊天。我的合作伙伴就是从这里找的两个校友,一直合作到现在。

我还记得他们的昵称,一个叫“姑苏岁月”,我们一直有线下交流;另一个叫“龙旗飘飘的舰队”,素未谋面,我只在论坛上看过他发的一些帖子。“姑苏”对战史很有研究,能够对很多战事做出分析;而“舰队”则是武器专家,经常给《兵工科技》供稿,是这个领域的资深撰稿人。
我找到他们,说服他们和我一起,免费做八年事情。整个过程出奇的顺利。见面时,姑苏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啊,你要做8年。”第二句话是,“你如果要坚持的话,我也是可以的。”
他们答应之后,我心理的包袱掉了三分之二,还剩三分之一—— 独特的内容。我手里都是些二手资料,一些战史、日记、回忆录之类的。我想找到一个独特的内容,只有我可以做,别人做不了。于是,我开始收集一些历史材料。
2012年三四月份,我在网上找齐了《申报》,把1937年到1943年的报纸都看了一遍。这是一家很老的报纸,涵盖内容很广,从军事到文化、经济、社会生活都有。有了这些素材,我再通过新闻报道、图片、报纸截图、漫画等形式编排,发到微博上的“独特内容”就有了。

说实话,找到《申报》之后,我才觉得这件事成了。《申报》毕竟是第一手材料,它可以验证很多东西。我们三人进行了分工,我和钱寅浩(即“姑苏岁月”,上海交大安泰MBA,金融行业从业者)负责75年前的战况,以及其他社会新闻,席康(即“龙旗飘飘的舰队”,上海交大安泰MBA,从事财务控制工作多年)负责介绍交战双方的军事装备。
2012年的7月7日,我们用“抗战直播”这个账号发了第一条微博,内容是:今天是1937年7月7日。最开始,关注的人非常少,还是我们身边的人来关注、转发。他们转发时也不太乐意,觉得根本没几个人点赞。这种内容本身的传播性不强,但当时我有信念,认为这些内容会让我们获得更多关注。
起初,由于不太熟悉,做起来挺花时间的,一周需要十几个小时。最开始主要用《申报》扫描版,特别不清楚,需要花很长时间去辨认,也需要找别的资料来交叉验证。
1941年,《申报》被日本人占领了,我们就采用一些《新华日报》(的内容来发布)。《新华日报》有个问题:通讯员不多,拿不到核心消息,很多消息来自中央社,时效性也不强。因此,1941年(之后)的播报,我们比较少用报纸了,都是从一些史书挖出来的信息,比如民国时期的史书、中国和其它地方编的讲述民国时代的史书。
我们都是业余来做这件事情,不可能每天盯着微博去做推送,都是选择一天把一周的内容全部做好,然后用皮皮时光机分发出来。说来也是幸运,互联网产品更新迭代那么快,微博和皮皮时光机都“活”到了现在。开始我们还挺担心的,万一微博没有了,皮皮时光机也不做了,我们用什么工具去兑现诺言。
8月15日下午,有人告诉我说,来总(即“来去之间”,新浪微博CEO王高飞的微博账户)转了我们的微博。那是我们当天的第一条微博,发布于凌晨5点30分,内容是四个字:日本投降!配图是的《大公报》头版照片。

对我来说,“热搜”就是一阵风而已,今天过去,什么都没有了。“抗战直播”两周年的时候,我们的粉丝数就超过了30万,比(推特上)“二战直播”的粉丝多。如果要总结脱颖而出的缘由的话,大概是我们坚持做独特性的内容,并且让事实来说话的,从不加入自己的感情色彩、政治倾向。
内容挑选这块,我们团队曾有一个约定。首先,绝不能讲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要再三核对信息。比如说,淞沪会战的右翼总司令张发奎提到,国民革命军从上海撤退,在防线上看到花了很多费用修筑的工事已经不能用了,有很多地堡里面都进水了。这是一个事实陈述,那我们会再找些第一手叙述的自传,看看里面是否有相同的陈述,我们也会找史书是不是有记载。在一些要点上,我们都会进行交叉验证,但有很多东西其实找不到,就没法做到全部都交叉验证。
南京防御战中与日军作战的教导总队到底是几个团?这个是有好几种说法的,每个人说的都不同,你没法确定这是怎么回事。那我们只会写这是谁说的,但是没法判断这一说法是否有问题。可以这么说,没有任何人能做出完全客观的描述,即使是一个亲历者自己来写。比如说,雅典战事就算是由指挥作战的将军来写,他写的就是事实吗?他是有感情的人,有自己的立场,就会做选择和描述。我们只能尽自己所能去呈现,相信读者有一定的判断能力。
还有一点就是,我们会尽量不去评论,尽可能去呈现,然后让别人去评论。即使我们不去发表观点,我们呈现过程中的选择本身就带着我们的立场,这个是避免不了的。但是由于我们三个人立场不同,所以整个微博的立场会相对好一些。更重要的是,我们呈现的内容比较多,涉及政治、经济、外交各个方面,而且也不是350条,不是3500条,而是35000条事实来呈现的话,其实立场会被冲淡一些。

比如,我们曾多次播报日军轰炸文化设施,以及学校的迁移和在迁移当中发生的一些事情,甚至校长的任免。其实,我们没有过多的把它们联系起来。但是你如果对文化感兴趣的话,你就会想为什么日军要去炸这些文化设施呢?为什么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政府还是在着力推进学校的教育,保证教授们他们能在物价飞涨的时候吃得上饭。这些东西和战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非常大的想象空间。我只要一解释,就一定会带上我的立场。但是当我们只呈现事实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你想要看到的东西,你可以选择你想相信的东西,你可以列举你的故事,这些都是我们这样做的一个目的。历史的复杂性并不是通过解释来实现,而是通过多种事实的呈现去反应的。
我们为什么要去做这样的选择呢?就是想呈现抗战的复杂性,想给大家呈现出一个全息的场景,我们的先辈每天不仅要想着怎么打仗、还要想国家怎么维持、教育怎么搞、老百姓怎么吃饭、是不是明天还能生产出来足够的物资去支撑这场战争,那个时代的人的衣食住行都跟这场战争是有关系的。
那些社会新闻,有人偷盗被判刑这种,跟抗战没关,这种我们就不播;又比如说有人贪污了筹来的款项,这个款项是跟抗战有关的那我们就播。
历史是一种事实,但是经过讲述人所选择的事实。在做这件事的过程中,我们只有不断的去提醒自己,不要把自己当做讲述事实的人,要始终知道自己是有立场的。
前几天,我在给机关青年讲述这段历史时还强调,“你始终要明白,你不要把这些有选择性、有立场的东西当成完全真实的东西来看,你要有一定的怀疑。”
八年前我们(开始)做直播那会,官方的说法还是8年(抗战),现在改为14年了。说实话,是否补上前面六年(抗战),我们还在犹豫。
大卫·米切尔在《云图》中说,“历史是一副牌,我们的祖辈那代拿到的是3、4、5,而我们这一代人拿到的是10、J和Q。”
如果问我们直播抗战的意义,这就是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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