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零断片 之一
二零二零断片
之一
所有城市的心都是空荡荡的吧,在四月中。南特的一号电车是喑哑的。南特的中心,饼干厂原址上立着的Le Lieu unique ,现在和城堡更无聊地对视着。空荡荡的心!我的带轮购物袋在街面上的拖拉声,就足以惊动它。而再没有人在横穿大马路和电车道时左右张望了。而春天已经来了。在城堡南面的广场绿植中,火炬花壮烈而懵懂地开放。我停下,轮子拖地的声音一止,世界重归于安静。还有市政工人在管这些应季花吗?法国人打理公园、花草的好习惯啊……火炬花壮烈地伸向晴空,幸好我出来了这一趟,要不然就会永远错过它明亮的姓名。
一路走着,我时不时摸一摸胸口。薄夹克口袋中装着我出行的Attestation。根据法国的严格封禁令,出门购物、健身,应离家三公里以内(也可能是五公里,忽然记不清了),时间限为一小时。我拖着购物袋当然不是出来健身,但也并非购物。我已经越走越远。时间在流逝。我可不愿被查问。在原本的闹市区,我看见三三两两、时聚时散的流浪人士们,近乎嬉闹。而马路对面,几位警察,有男有女,安详地看着他们,就像大哥哥大姐姐看着小朋友在玩耍。我后来听说,等天黑了,警察会把他们带到可以洗漱睡觉的收容场所。一位流浪女孩走向我,向我乞讨。在封禁期间,购物时我隔三差五会给家乐福小店门口的流浪汉一两欧元的硬币,可是这一天我没有准备。我打量着这位打扮得有点朋克、有点嬉皮又有点J pop的女生,她也打量着防护过于充分的我。忽然间我觉得摘下手套、掏出钱包并在其中寻找一张纸币的全过程,不仅会让我付出5欧元,而且麻烦,而且有潜在的接触风险。我说也许下次吧。我想她所在的这一片本是人流所必至,待会我返回时就还能碰上,但我直到离开南特也再没遇见那同一张脏兮兮的脸。
经过市中心,不断看到正在休息的外卖骑手们。骑摩托的,就躺在了车上,蹬自行车的,要么站着聊天,要么斜倚在长椅上。他们摘下了头盔和口罩,而手中的智能机却一刻不能放松,那手机似乎统一加了新的塑料外套。他们大多是黑人和北非裔男青年,穿运动服和挡风雨的外套,精瘦而强健,但也颓唐,也佝偻。他们很快就要忙碌起来了。我也会认识他们中的许多个。
我拐弯上坡,进入老城的居住区。更多的花从墙头、从栅栏间涌出,甚至让我想起国内的紫藤,当然不是。从一层的公寓中偶尔传出电视的声音。是不是已经到了卫生部简报的时间?而不高的阳台上总有人在吸烟。吸烟者原本放空的眼神,因为我的出现,一时不知如何安放。怪我打扰了他们少有的清兴。而我羡慕他们有阳台。在封禁的日子里,阳台是多么重要啊!像诗一样重要。我愿研究阳台史!我想参与阳台学!
我掏出手机地图,没错,到了,原来在自然博物馆的花园的侧翼。这是一座典型的十九世纪公寓楼,在我使用了国产通讯app后,一个学生妹扛着一大堆东西下楼来了。简短交接后,我和她一道把东西塞进我的袋子。等我离开时,我不仅一手托着带轮购物袋,另一手还提了一大包。
走回市中心,就累了。我到了bicloo单车分享的存放点,想解锁一辆自行车代步。但原有的操作方法无效。我转向存放点的互动触摸屏想一探究竟。这时又一个流浪汉靠近了我。听到他的声音,我回身,只见一个干瘦的中年,长相介乎于帕索里尼和电影《邮差》中的主人公。他看我回身,忽然不好意思地退后了一步。他告诉我怎么操作,但那是需要bicloo卡和app的,而我没有,也不想用,以前都是用公交卡来解锁。他问我要钱。我又说下回吧。 后来我是否又曾碰见过这位大叔?当时, 我的心已经完全被这些沉甸甸的包裹所占据了。想到女儿一个人在家,我也有点不安。
等我终于走回自己的酒店式公寓时,我出来散步、慢跑的同事都用有些惊异地眼光看我,因为我比平时防护更严,行迹更诡异。我只庆幸等了许久的女儿没有抓狂。相反,她自得其乐,和美国的同学联机打着Roblox。进了家口,我一通消杀猛如虎,急匆匆冲澡后取了了东西:十几个鼓鼓的沉沉的健康包。它们从巴黎的中国大使馆好不容易寄到了南特学联,而我是Malakoff片区的分发志愿者。我又一次打开哪款中国人都用的app,告诉群里的小留们:包已到,可以来取了。我没有阳台,我走到窗口,看着卢瓦尔河水,悠悠。我觉得封禁生活多了一小波意义。这时群里有人问:“王老师,去取健康包时Attestation怎么填,购物?健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