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耽长评|情如橄榄味——再评《嫁入高门的男人》by彻夜流香

嫁入高门的男人

7.8

彻夜流香 / 鲜欢文化

（首发微博@丽莎面尬评吹好文）

《高门》是我重读次数最多的一篇小说，原先只是奔着虐心带来的酸爽宜人反复体味，在多次重读的过程里，我对它的印象也从乍看的“狗血”到不甘心它仅仅狗血，文评好几年前其实写过，但那会喜欢得迷迷瞪瞪，完全没有满足我的归因癖，到底意难平，那就再来一次。

《高门》乍看“狗血”的理由很好懂，它的狗血元素十分典型，门第悬殊的主角，有点极品的家人，人物间错位的伦理关系，两个家庭的闹剧等等，这些经由很多文践行过的套路和元素会让人的既定印象先于思虑给文粗率定调。

但细读后则会发现，《高门》的这些看似“狗血”的元素背后因果盘根错节，逻辑井然，是经得起推敲的，而且不知是作者有意无意，《高门》里有太多幌子式的东西，层层叠叠，喧闹的掩盖着幽静的，表象的遮盖着内里的，反倒是在酸爽宜人之余有了很多挖掘探宝的乐趣，很多颠覆式的阅读体验。

先说人物。

路小凡和贝律清，设定上一低一高，呈现上一实一虚。

在序章《平凡的世界》利落地、功能性地给出了起因、背景、人物、人物关系的介绍后，正文以五年后的路小凡视角展开，上半部围绕着路家上京看望儿子，实则意图撮合自家女儿与贝律清的关系，最终意图暴露，闹得两家不欢而散的事件展开，叙事中碎片式地闪回路小凡来京后五年来的点滴，将正文开始时悬宕的时间落差慢慢填平。

路小凡在作者笔下非常的“实”——不单单是一种单薄的角色的可信，而是如同一个真实的、生活在某处的活人般，有着自身的来龙去脉，且能唤起强烈的认同感。

《高门》区别于一些架空现代狗血文的一大特点在于，它的时代背景是确切的，《高门》发生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这是一个非常具体的、有着鲜明时代烙印的年代，且是一个被许多读者所共同经历过的年代，共情的基础不容小觑；同时小说充分地利用了这个年代来铺陈故事、塑造人物，时代背景构成了故事的土壤，人物和事件从这块土壤里生根发芽。故事序章所交代的起因即非常具有时点特色：贝沫沙带着贝律清和贝律心到陕西贫困村路家湾为未婚有孕的贝律心找接盘侠丈夫以避免贝律心被判流氓罪——这个特殊年代发生的特殊事件，为门第悬殊的两家人建立起了本不可能产生的羁绊。

出身贫困村路家湾的路家二子路小凡，他的老实本分退让隐忍既是先天的性格使然，又有后天家庭处境的作用，他不如大学生的大哥路小平那般受到重视，不如家中独女陆小的、幺子路小世那般受宠爱，他贫穷，眼界有限，性子软，说话没有分量，因此尽管路小凡并不愚蠢——在与贝家结亲这件乡下人看来“天下掉馅饼”的美事里，他清醒地看到了阶层差异必然带来的“受气”——然而在剧烈的人生转折面前，他也唯有倒伏顺从。

而在正文开始的回忆闪回里，作者通过一个个散碎又连贯的事件，不断深化地表现着路小凡在进入贝家的生活圈子后难以自处，卑微可怜又有点滑稽的一面。他受着贝律心林阿姨的挑剔，受着其他沙龙成员的轻视，更有麻烦不断的家人反复透支着他的尊严，这就不难理解路小凡本能地去亲近和讨好唯一一个待他客气善意，每次都出手替他料理麻烦的贝律清，鞍前马后无以为报。

路小凡是个贴着地写的角色，随处可见的市井小人物，出身低微，但本分知耻，知恩图报。作者选取路小凡的“低”视角来讲故事，他的平凡引人共鸣，他到贝家后格格不入的难堪又令人不自觉地设身处地。且在往往滤镜重重的情感小说里，作者一丝一毫都没有让路小凡沾光，从沙龙事件到李文西出现，路小凡对贝律清的那些一厢情愿的行为无不带着不懂“规矩”的滑稽怪异，让人轻易能够辨别他的阶层出身，乃至于路小凡每一次的“洋相”看进人眼里，伴随的不是情感小说里受方受措时被粉饰过的楚楚可怜，而是真实到让人如坐针毡、脚趾蜷紧的尴尬。

作者写路小凡的方式其实也很耐人寻味，写路小凡经历一件件的“教训”，但并不费笔墨直接渲染路小凡的情绪，反而用一种类似自谑或事后总结的笔调来写他从教训中获得的经验。呈现出来的五年后的路小凡，带着一种习得性的消极与自我压抑，他学会了如何当一个“识趣”的“城里人”，不再奢想贝律清的感情，因为事实告诉他“想也想不牢的”。路小凡那些没被写到实处的情绪留白，就如同当事人不愿过多回想那些并不光彩的过往，却每每欲盖弥彰，也让目睹全程的读者很难不与他当时的屈辱和羞耻共情。

在共同的时代记忆、类似的出身（市井小民普通人），极易设想的阶层差异处境，以及感同身受的共情体验里，路小凡的“实”给读者营造了一种强烈的代入感，这种巨大的代入感却又悄无声息地形成了一个幌子，它和正文里的回忆插叙一起，成功地分散了读者的注意力，把原本一目了然的东西变得云遮雾绕起来。

——“话很多”的贝律清

贝律清是个很有意思的角色，他是这个接地气的故事里唯一不太接地气的人物，而当你读懂了他，这也是个非常颠覆既有观感的角色。

贝律清的人设非常套路，高干子弟，高冷话少，精英，体面，干什么都稳妥靠谱的全能万人迷类型，大写的苏。他从序章起就是个被拱立于烟火气外的角色，尽管随同着贝沫沙来路家招婿，但他给人的感觉就跟他的白外套一样，路家湾的风沙染不黑他的白外套，贝路两家的婚嫁俗事也不能叫他堕“俗”。而且可贵的是，贝律清的体面是贯彻始终的，就算是路小凡向两家人揭露他们关系的那个早上，他的失态也十分短暂，至于之后做期货被路小凡坑，作者索性技巧性地略过了贝律清的反应。

作者写贝律清，也是不外露的，话不说死，情绪敛藏。但跟路小凡那些不费笔墨却明明白白的情绪不同，贝律清的不外露既是他自身的性格，更是路小凡视角的盲区。初读那几遍，被路小凡的视角和情绪引导着，贝律清是面目模糊，摇摆不定的——在沙龙里，他肯定了路小凡的家人身份，却也看轻他；他频频出手帮助路小凡解决麻烦，却也会不耐烦；他和路小凡发生关系并同居，却又借李文西赶出了路小凡……若即若离，温情无情，让人捉摸不透，从结果上来看还很渣。

于是，围绕在贝律清身上的谜团也越来越大——他到底对路小凡抱持着怎样的感情？

这正是文章耐读有趣的地方，它动用路小凡的视角和这个视角强烈的共情能力完成了一场误导，借由视角盲区将贝律清往云雾的深处推去。直到我读了多遍，终于能免疫那点虐心酸爽，才慢慢地看清了真实的贝律清，但与其说我感受到了苏，我更想坦白看清贝律清的时候我要笑死了。

其实如果不被那么多的回忆杀打断，正文开头那一天可以归纳为，路家父母要来京看望儿子儿媳，路小凡去贝律清的公寓拜托贝律清劝说贝律心配合接待路爸路妈，贝律清面上冷漠似乎还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回家迂回套路贝律心，让她好好接待公婆。

这其中有许多细节：

路小凡要请贝律清出去吃，贝律清“看着报纸隔了一会儿”，拒绝了；

过了一会儿路小凡离开了贝律清公寓，林子洋载着贝律清去吃鲍鱼，问路小凡要不要同去，路小凡“识趣”地拒绝了；

晚饭贝律清回了贝家，且坐到了路小凡身边，暗示要喝汤；

交代完贝律心离开贝家打车的时候，贝律清问路小凡要不要去爬香山或者参加国际联谊会，路小凡还是“识趣”地拒绝了；

第二天去贝律清的公寓中，贝律清留给路小凡的“熟悉的钥匙”，以前的砂锅器具，旧的浴巾，贝律清费尽心机弄坏的小手机，以及晚上路小凡回到贝家后，贝律清又折回来给他带需要提前一周预定的蛋糕。

…………

这样的细节连点成片，贯穿始终，贝律清是寡言的，但他又是“话多”的，他的话都在他的行为里，喧哗而聒噪地表达他的在乎。

五年后的时点，是经历过李文西事件后，贝律清从国外实习归来的当口，而其实从这个时点开始，贝律清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感情，他反复地向路小凡表达着自己的感情，希望能跟以前一样，还筹谋着两人以后的出路。只不过路小凡学得太乖，贝律清的费尽心思到他这都白瞎，看着贝律清被噎得绷不住高冷人设的时候有种自作自受却说不出口的憋屈喜感。

两人的感情其实也很有意思。在感情文里多是一方主动一方被动的套路里，贝路两人其实都是较为被动的，贝律清自矜身份，路小凡安于阶层，这两个同样“要脸”的人，其实都不可能明白肉麻地跟对方表达爱意。于是乍看是路小凡看不透贝律清的喜怒真心，但反过来，贝律清同样看不透路小凡的真心，阶层是横亘在两人中间实在的沟壑，他们靠着贫困村的琐事牵系到一起，形成了一种“互利互惠”的平衡，但路小凡的靠近看在贝律清眼里，也很难明确说是出于对他的憧憬喜欢，还是出于报恩的心理，毕竟他总是“有事有人，没事没人”，路小凡从不会为自己的事来麻烦他，甚至在没事相求的时候，路小凡还会避着他走。他对李文西的鸠占鹊巢没有大闹，在主动暴露了两人的同居事实后选择远走他国， 不知道那时候的贝律清会不会有自作多情的愤怒和自嘲。

——路小凡的“恨”

《高门》对于情绪描写的留白将贝路二人感情的张力与迂回的趣味都涵盖在其中，给足了读者共鸣与探究的余地，同时，它也把角色情感的层次更丰富化了。

在贝律清的表里一目了然的时候，再看路小凡，反而又晦涩起来。他的视角让他的卑微平凡，羞耻屈辱一览无遗，但路小凡仿佛是一个不会愤怒的人。所有贝律清对他的伤害性的回忆里——“混进天鹅群的鸭子”、初H、李文西——路小凡的愤怒无影无踪，他对于贝律清的态度始终是迎合的，讨好的，感恩而毫无怨言的，带着一种自下而上的仰视，所以宋倩玉的出现让人不由觉得他又要“识趣”地退出贝律清的世界了，路小凡却不声不响攒了个大招，在这个惊天反转里，他的“恨”与“怨”才与过往的细节遥相呼应，显露出蛛丝马迹。

路小凡也是“恨”贝律清的，虽然他说他不“恨”，但这更像是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压抑、说服和催眠——“很多时候，路小凡不允许自己有责怪身边这个男人的念头”，但他确实是恨的，他在痛斥陆小平辜负小凤时，痛骂的又何止是陆小平，乃至他要沈至勤给贝律清留的话，也跟小凤留给陆小平的一模一样：“他要他想起他，想起他就恨，想起他就腿颤，想起他，一直想起他，他要他记他一辈子”。

然而正是路小凡的“恨”拂散了贝律清心里的疑虑，贝律清不用再纠结路小凡为他煲的汤粥里究竟有几分真心，路小凡的“恨”也第一次将自己放到了与贝律清齐平的位置，他用他的“恨”来作了一次绝望而炙热的告白，虽然风格依然很路小凡，说话的时候早就溜得没影，但让巨额资金瞬间蒸发的爱情，确实也很炙热了（x

《高门》这篇文，现在想来，谜之有股路小凡的气质XD，乍看是篇酸爽狗血文，没有什么高大上的立意，但细读完成度却很高，十分经得起琢磨。

序章《平凡的世界》扎实得不着痕迹，它不但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起因，厘清了时代背景和人物关系，同时也将两家人之间瞧不上却还要捏着鼻子互相利用的微妙关系描写得淋漓尽致，给正文的展开打好了夯实的基础；

正文则以“欺骗性”的叙事，非常”心机”的留白和细节给了人相当迂回折转的阅读体验。其实实体贝律清视角的番外在我看来，犒慰读者的性质更多一些，也像是一个兜底的参考答案吧XDD。其实对于小说本身来讲，贝律清在正文当中就表达完成了；

而至于故事的“写实”，除了通过时代背景来充分表现外，其实小说里还有种刻薄而无意识的“世俗凝视”，它通过旁人的态度来定位定性路小凡，除了林子洋和卓新的冷嘲热讽，让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在路小凡满腔热血买卡带机学英语的时候，衬着林阿姨在背后那一句“伊当真一样”的感叹，真是让人瞬间背心流汗。

但《高门》再写实，它的内核依然是虚构的，它的野心也不大，它旨在说一个爱情故事并说好它。爱在贝律清路小凡这两个门第悬殊的人之间，大约是不得不去猜一猜的，但总归，云销雨霁，有了一个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