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在风里的气息
1
那日东京大雨，夜里一个人走在街上。雨水把衣服和鞋都打湿。是初秋的雨，觉得微凉。
一个人找了家居酒屋，坐在临窗的位置，胡乱点了一壶清酒，一碗拉面。
拉面吃了两口没了胃口，清酒下肚，才觉得全身都暖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没有停的意思。居酒屋是暖的，被甜糯低柔的日语充斥着。
我发邮件告诉星野，我到了，在你所在的城市。
他用日文回，你等我两天，我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我来找你。
2
想起很久以前，星野告诉我，富士山很美，山顶有终年不化的积雪，隔湖而望，许个愿，能实现。
从未相信过。
只是那日雨夜想起这话，第二天一个人坐上了大巴去了富士山。路上看到河流，山丘，蓝得透明的天，和一群西飞的雁。抵达河口湖时，听见水缓慢流动的声音如同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一般。安静却汹涌。
那日风大，吹得我迷了眼，看到富士山时也没敢许愿。
途中遇到一个日本老太太，用流利的英文对我说，很喜欢你的鞋子。
那天我穿了双在泰国买的藏青底白色绣花布鞋，手工精美，想起那双鞋子其实非常廉价。
我微笑说谢谢。
老太太说，我曾经也有一双跟这个很像的鞋子。
我说，那一定很美。
她说，是啊，是丈夫买给我的。但他已经去世。
我望着她微蹙的眉，轻声说，抱歉。
老太太反而笑起来，冲我摆摆手，想表达什么，难以形容，顿了顿说，I am fine. Time cures all.
对啊。Time cures all.
可是。
时间要有多长才能治愈一切？
3
在从富士山回程的车上，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我嗅到一股幽幽暗暗的气息，似花朵盛开，似植物生长。我看见一个白衣少年。穿过一片长满蔷薇的花园，翻进我的房间。我们躺在一张很硬的床上，聊天说笑，彻夜未眠。天微亮时，他笑着说再见。
醒来时，不知是梦还是回忆。时间太久，分不清了。
《东邪西毒》里欧阳锋说，“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想起多年前，星野送我回家。深夜无人，在路上遇到一只黑色的猫。兀自走到我们面前挡住去路，躺在地上打滚撒娇。
星野蹲下身来，轻揉它露出来的肚子，喃喃低语。说着日文。
那时听不懂。问他说的什么。
他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4
再见到星野时，是我在东京的第四天。
他在酒店大堂等我。
从酒店大堂的落地窗望出去，就能直直地看到东京塔。华灯初上，那塔看着尤其醒目。
六年未见。他穿一身黑色，戴了眼镜，站在风口，姿态从容。
他用日本语调的中文说：“我带你去吃饭。”语气却刚刚好。
我们去了新宿。吃了很有名的蟹。在橙黄的灯光下，一人一只很大的蟹，沉默认真地吃完。蟹肉非常鲜美，配着烧酒喝上一口，正好。
夜里去了台场，碰到一场烟花表演。似乎是什么重要的活动。
人们总是喜欢看到烟花的。看天空一瞬被照亮，又湮灭在更加沉重的黑色中，能看到平淡生活中的仪式感。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美好的事将要发生。
烟花结束，找到一家小店喝清酒，吃盐水煮的毛豆。
开始聊到这六年。他说，从中国回日本后，开始进公司工作。后来辞了职创业，欠了几千万日币。被人骗，差点进了监狱。可都过去了，如今都走上正轨。
一句话带过这波荡起伏的六年，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新的一壶烫好的酒端上桌来，我一不小心打翻，那个穿着和服的女服务生马上来整理干净，说马上给我们再烫一壶。
星野笑道，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我说，可你却变了好多。
他说，我知道。
喝了几口滚烫的酒，我认真注视星野的脸。他脸上的轮廓因为时间的缘故变得更为坚毅分明。那些柔和的线条，都变得硬朗。他再不是那个执意留我走在风里的少年。
我问，还记得那只黑猫吗？
记得，在你回家的路上。
你还记得你对它说什么吗？
星野笑笑，不记得了。
5
在明治神宫前，星野说这里许愿很灵验。
我说，你好像总喜欢许愿。
他又笑，有愿望总是好的吧。
说着他双手合适，细细低语。看他虔诚的姿态，好像那些愿望真的能抵达天上的神祗。
天空又开始下小雨，风很冷。吹得我心旗摇曳。
星野说，昨晚又梦到很多年前送你回家。在路上遇到那只黑色的猫，对猫说，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我笑笑，你还是想起来了。
他说，不知是回忆还是只是梦。
关于过往，愈发像是看了一场雨，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能看清楚水的痕迹。
在浅草寺，星野买了支枚红色簪子送我。店是一对日本老先生开的，戴着老花镜在坐在柜台打磨珠子，手法纯熟。付钱时，老先生说，红色很配你。
我赶紧挽起头发，星野帮我戴上。
真的很配。
晚上去秋叶原。看到有人有人在COS《进击的巨人》。那个兵长帅得一塌糊涂。
还看到有人COS很老的动画《死亡笔记》。那个死神张牙舞爪地触目惊心。而那个扮演L的是个女生。
突然想起松山健一演的L，也想起他演的渡边彻。
读书的时候看《挪威的森林》。看过中文译本，英文译本，还有电影。印象很深的是绿子问渡边彻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渡边说，谁会喜欢一个人，只是不想徒生失望罢了。然后看到渡边行走在荒原，峭壁，学校的角落，像一个苦行僧。那些漫天遍野秋色野草要把他吞没在画面中的镜头，总是反反复复出现在脑海里。
星野你是还一个人吗？
一个人走过那些街道，桥梁，田野，机场的通道。。。。
星野说，谁会喜欢一个人，我快要结婚了。
6
走的那日，羽田机场，星野送我。
天气已是有点微凉。日本的风始终带着海的气息，清新湿润。
办完登机手续，站在安检通道前，他抱了抱我，我能感觉他身上热腾腾的气息，这样的气息是经过好几年的时光，慢慢蜕变，最终抵达人心，是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力量。
我甚至看到它的形状，是植物的样子，幽幽暗暗，是青春的余温。
他低声在我耳畔用日文说，我会想念你。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好像又看到星野20岁时的样子。还有我的。
年少时的我们都肆意狂欢，草木皆兵。因为一句话可上天，又因一句话卑微到尘埃里。只是年少时的特殊属性，幼稚而真挚。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心逐渐趋于麻木，有时感情也要后知后觉，发生时不知，时间推移，需要反复回味。
才知道，这是重逢也是告别。
觉得内心的喧嚣逐渐平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