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第一次让你感受到悲伤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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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夜在睡梦中,毫无防备地梦见了我的爷爷和奶奶,确切的说,只是梦见了我的奶奶。
我和奶奶围坐在一堆篝火旁边,奶奶往火堆里一叠又一叠地烧纸钱,边烧边念叨,“别不舍得,大方点花,给自己多买点好吃的”。念叨了一会,她沉默了,我也没出声,就看着跳动的火焰随着空气摆动。眼看着篝火快熄灭了的时候,奶奶望着火焰出神地问,“你要去哪儿啊?”。火焰自顾自地烧,没有应答。我把耳朵贴着地面,想听听有没有爷爷的回话。
这个梦,亦真亦假。奶奶那一句得不到回应的问题,随意又无力。
我似乎感到了梦里的自己在落泪。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落到地上。悲伤过于真实,我强行从梦中醒来时,才发现早已泪湿枕襟。望了一眼时间,是夜里一点多,手机收到还在加班的姐姐从晚一小时的中部时区发来的消息。我把这个突然闯入我梦境里的故事告诉了姐姐,我说不明白为什么会梦见篝火和奶奶。
姐姐倒是很淡定,说这两天是会做这些梦的。
我疑惑,为什么。
她说,今晚是国内的中元节。应该是你和奶奶比较亲,所以她托梦告诉你,她想爷爷了。
接下来的夜晚,我都没怎么再入睡。午夜梦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奶奶最后会问那么一个问题。好像是问爷爷,也好像是在问我.
但,我都没有答案。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分道。
最近又经历了一次道别。公司里的老牌设计师静姐,决定提前退休回加州老家和老公结束分居两地的日子,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
初见静姐,是在公司一年一度庆祝中国农历新年的活动上。我们单位的园区,上上下下大概有五六百人分布在十字交叉的六栋大楼里。作为装满了不善交际自我沉醉的工程师和科学家的研究中心,是最为冷清的冰窟窿,我们楼自然在最外围。导致我们的消息闭塞,一般有什么活动通知到我们这儿就消音了。加上本身中国同事就寥寥无几,我是在当天的活动已经开始后,才被楼里的泰国姐姐拉去蹭吃蹭喝的。这个比我大二十三岁的姐姐,在各栋大楼各个部门都遍布眼线,什么小道消息都逃不过她的掌心。作为她的好友我,也不是第一次厚颜无耻地蹭吃蹭喝了。
我们在主持人在向大家讲解“年”这个怪兽的由来时,偷偷溜进会场的。别看单位里很热情地举办了中式新年,其实整个园区的中国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亚裔面孔都不算多。所以,当两个亚裔女士掩耳盗铃般地混入人群中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我俩,场面无比尴尬。以致于被主持人请到台上,教大家在红包上画“福”字。
静姐就是在这个时候注意到我的。
她穿过人群走来向我打招呼的时候,我就被她嗲嗲的台湾腔包裹住了。她穿着紧身白衬衣和阔腿牛仔裤,披在肩膀上的头发没有一丝杂乱,有一种不与时代抑或场合同流合污的时尚。倍儿精神。静姐讲话时,稍稍眯起来的笑眼,让我觉得她就是我心目中的“张艾嘉”。
当时我从德国调过来不久,对本中心的部门结构还不够了解,静姐解释了半天,我就只记得她是画包装图案的画手。听说我来自江西,她很快就和我分享起来她八十年代去三清山写生的经历。我很吃惊,她能在八十年代就自由出入祖国大陆。她却不以为然,接着说她对八十年代祖国大江南北的印象,滔滔不绝。能在他乡遇到同样说中国话的同胞,自然是很亲切,好多话题一下子都涌了上来。你从哪里来呀,来公司几年了,一个人吗,生活还习惯吗。静姐的热情像她的头发一样充盈,大部分时间是她说我听。
矛盾的是,我向来是一个对陌生人相对慢热的人,第一次见面就滔滔不绝地分享,常常对我来说,有些无所适从。于是,借口泰国姐姐要拉着我去认识其他部门的同事们,留下联系方式就和静姐匆匆道别了。静姐欲言又止的神态,让我很是愧疚。我似乎和她惺惺相惜,也有很强烈的倾诉欲,却羞怯开口,反而选择了逃避。
几个星期后,收到静姐的短信,说她从加州回来了,带了好吃的水果和台湾老家寄来的凤梨酥,让我去她家做客。诚意满满的短信,盛情难却。我当时在印度和朋友一起玩儿,就答应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拜访她。可是度完假回到美国,紧接着就是倒时差,出差,倒时差,出差,搬家。再接下来就是疫情了,我们都在家办公之后,静姐就搬回了加州的家里工作。
过了五个多月百无聊赖的生活,突然有一天接到静姐的电话,说她要离开公司了,下周从加州回来待上一个礼拜,把房子收拾收拾交给中介挂牌出售就回去了,有空的话,想见一面。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好久,从加州的天气,聊到她丈夫的身体,再到我近来的工作,以及想找什么样的对象。女生到了年纪,逃避不了的一个问题就是找对象。有对象的是什么时候结婚,没对象的就是为什么还不努力。我在电话这头怯生生地干笑了两声,说随缘,不着急。静姐好像是过来人,并没有我所预想地劝服,反而非常积极地鼓励我潇潇洒洒红尘作伴,让我从假笑转成了哈哈大笑。直到我要出门办事,谈话才戛然而止,意犹未尽。
真没想到,第二次见到静姐已经是大半年之后了静姐挑了个长周末回来,大家都休息在家,她好方便一次性把朋友见全。我和她是在一家西式的中餐馆见面的,同桌的还有她的地产中介Tina。静姐说,Tina是个特别直爽热情的人,把我托付给她照顾比较放心。本想借着上菜前的热茶,三个不同年代的女士都自我介绍一下,结果我们仨每个人的经历都好长好长,光要讲清楚从哪来,去过哪,为什么endup here(最后到达这儿)这个三个问题,都很难。我们都去过太多国家,工作过太多地方。尤其是静姐。
先于家族扎根台湾之前,祖上是闯关东的生意人。家族最兴盛的时候,静姐的爸爸小时候骑马,一早上都起不完自家的大院,也是过过大富大贵日子的人。后来家里的田地都被日本人占去,他们又被迫南下。再后来解放之前,静姐的爸爸坐着大船去了海峡那头。作为外省人,虽说静爸出生名门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为了更好地融入当地的生活。静姐小时候被要求把好看的新鞋子留在家里,打着赤脚去和土著的小朋友一起玩儿。那时候的台湾,刮着一股哈日风,这是在家中明令禁止的。静爸见着日本人,就总会想起日骋千里的骏马和万亩良田。听着静爸讲大陆故事长大的静姐,到了青春期,总是偷听对岸的电台试图寻找自己失去的文化。这让我听来觉得很黑色幽默,因为就在静姐偷听大陆电台的同时,我们的父母也在被窝里偷听“靡靡之音”。
静姐是学校里的优等生,文理科都很好,画画也很棒,老师和父母也就破例让她穿着超短裙招摇过市。高中毕业,静姐中规中矩地去了台北上大学。即使今天的静姐也很美丽,举手投足都是气质,更不用说刚上大学那会该是多么迷人。静姐说,那时候就很喜欢两件事,谈恋爱和旅游。每次从外面旅游回来,就会收到许多男朋友们寄来的许多信,她经常需要回信回到一两点,她说爱情让女人变得好美丽。我说,静姐,这搁在四十年后的今天,您这就在微信里叫“养鱼”。
静姐哈哈大笑,连忙否认说,她每一个男孩子都爱得很认真的呢。她爽朗的笑声,让我想到了一段许知远采访张艾嘉的谈话,张说她七十年代在纽约上大学,爱嬉皮士,因为太爱打扮和谈恋爱,张妈不得不把她绑回台湾上学。张艾嘉说到那段往事的时候,笑意盈盈,眯起来的笑眼像极了我眼前的静姐。
这些故事,可不是一顿饭就能说完的。我们吃完饭后,静姐去了我家喝茶,我们从午后里聊到深夜。静姐问我接下来的几天要是没事的话,就陪着她见朋友,一来我俩没聊够,二来她也好把她在这儿的朋友都带我见见,日后也能自己联络。后来的几天,我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静姐与友人们的对话,把她的故事连成串。
后来,她的恩师发掘了她在设计方面的才华,就推荐她去加州念了世界有名的独立设计院。大三转学过去的静姐,想争取节省时间和学费,早点读研,于是向学校申请研究生院。在一次期末考试的作品展里,学院里最具权威的教授在她的作品前点了头,才有了破格升入研究生院和全免的奖学金。
再后来的静姐,一路顺风顺水。第一份工作,就进入了芭比娃娃的设计公司,成为了他们单位第一位亚洲女首席。凭借着自己在会说中文和善于交际的能力,工作之余,她也接到了改革开放之前国内私企的一些设计订单。也因此,她走遍了国内的大江南北,看过了我都没见过的祖国。她说,她常常周五下班就坐飞机飞上海,周末在工厂工作,周日再飞回波士顿工作。年轻的时候,不懂得存钱,每每这些大订单的稿费下来了,她就去买艺术品,或者买漂亮衣服去个舞厅跳舞。我在她本市的家里,就见过一墙一墙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品,她说这比起加州的家里,还只是九牛一毛。
再再后来,认识了在麻省理工当教授的先生,结婚无子。说到这里,静姐谈到了退休后的一个大项目,就是想设立自己的基金,给有需要的大陆孩子实现自己的梦想。静姐说,她想要让孩子们知道,有的时候人生可以很幸运,比如她自己,就幸运了一辈子。
我问,你一直都在世界各地跑,你和先生两地分居了一辈子,怎么做到的?
她说他们每天都通电话,汇报彼此今日的喜怒哀乐。
她说她先生最爱问他的问题就是,“那你明天去哪里/那你接下来去哪里/那你去哪里?”
她说,她先生知道她要去的目的地,一般也就心安了。
静姐是在周一的晚上坐飞机离开这座城市的,我下了班,和她吃了顿最后的晚餐就送她去机场了。她那一屋子艺术品带不走了,留给下一任房主,她又担心怕是错付,于是打算等房子卖出去,就联系搬运公司把它们拉到我家来,希望我好好待它们。
我总说我自己有个old soul(苍老的灵魂),一点不假。静姐的年纪比我妈还年长一些,可是我们聊得很畅快。我不能说,我可以足够洒脱地像她一样过一辈子,但是光是听她讲完这些人生际遇就已经觉得很过瘾了。静姐总说我会过上更明白的生活,会有更幸运的好事在等着我。我摇头,表示怀疑。
送完静姐,我在机场里的停车场里坐了好久,仿佛看完了一场很过瘾的电影,需要发一会儿呆,以示尊重。
开回家的路上,夜已深,路上静悄悄的,一辆车也没有。
Nate打电话来,又开始向我哭诉值班的护士欺负他。
这个哥大的高材生,已经到住院医的最后一年了,可内心依然脆弱得像个青少年,动不动就被科里的护士稍有不注意的言行伤害到感情。N父母是北京来的一代移民,可他本身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如果仅仅是简单的中文词汇,Nate的纽约京腔还是要比我的江西口音标准一些。在他的一通英文谩骂的发泄之后,我说加油,坚持(ci),不要让她们看到你的眼泪,还有最后一个半夜,你24小时的轮班就结束了。Nate收起了抽泣,平复了情绪,愣愣地停顿了好久,用最简单的中文词汇一字一句地问我 “这,凌晨了,你这么晚,怎么,还在开车。“ “你要去哪里?”
我望着十字路口的红绿灯。
“夜深了,我该回家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