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让你产生“电影感”的时刻
查看话题 >消失的马
我很少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情,这个毛病导致我总是在犹疑中错过做决定的最佳时机,我想试一试改掉这个毛病。所以我拿起了床头的这本书,决定今天一口气把它看完。
这本短篇小说集垒在一摞书的最上面,深绿色的封面上,薄薄的一层积灰结成时间的苔藓。上一次翻开它的时候,应该是我刚搬来这个地方,想要一切从头开始。
我还记得那个下午,阳光很好,我打开这本书,看了开头的第一篇小说,写的真好,我心里赞叹着。接着闭上眼睛,又细细的想了一遍故事,好像梦里还想了一遍,从此就再也没有打开过这本书。它就摆在我的床头,挨着台灯,我每天晚上关灯睡觉前,都会看到它,心里会默念一遍封面上的名字,想到那第一个好故事。但是当我真的想要看书的时候,就会从它在的这一摞书里面翻找,它始终在最上面,但是就是再也没有翻开过它。这个怪毛病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不过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会儿,我不仅下定决心要看完它,结束这场无声的较劲儿,而且要从头看起,虽然我清楚的记得第一篇小说的内容。但是从头看起,代表着一种决心。对于读书,我还有一个魔咒,如果不是一口气看完,或者一次连续几天看完的书,基本不会拿起来再看了,虽然它还是会在我的书架上放着,但是这本书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被我宣告死亡了。我不会记得我的这种残忍,因为被遗忘的和被记得的,其实占有着相同的空间,它们会在某种时刻,实现命运的逆转。
太阳光线适中,手机安静,一切都很好。我拿起这本书,拍打上面的灰尘,灰尘被空气托着,辗转在空中,被我吸进了身体。
鼻子开始产生轻微的瘙痒,接着喷嚏接踵而至,我的鼻炎犯了。
我第一次犯鼻炎,是在我奶奶家,完全无迹可寻。
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我一直打喷嚏是什么原因。我一进到她的屋子,鼻子就开始痒痒,一次可以打几十个喷嚏,鼻涕水会不受控制的一直流,严重的时候,呼吸也会变得困难。因为擤鼻涕的次数过多,我的鼻头红红的,一碰就疼。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觉得我奶奶是个奇怪的老太太,她没有对我表示同情,反而因此很生气。她觉得我就是因为去了大城市,娇生惯养,受不了一个穷酸老太太的家和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太,所以使出了这个小伎俩,想快点离开。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生理反应,因为表现出来的事实就是,一出屋子,我的鼻炎就消失了,这恰巧印证了她的观点。大人们也没有提出送我去医院看看,我妈妈甚至悄悄跟我说,你再忍受几天,我们就回家了。对此,我百口莫辩,也因此真的开始讨厌奶奶了。我不知道在我们一家离开兵团,搬去别的城市的那几年,奶奶家里到底被什么神秘的东西闯入,故意让我表现的如此狼狈,让奶奶讨厌我。我从小在那里长大,现在,却没有办法在那里舒适的呆上片刻。是不是那个叫长大的东西就会带来一些变化,而那种变化里,就是会有令别人不那么愉快的特质。
那次不欢而散之后,我和奶奶之间也越来越疏远,特别是毕业后到了北京工作,我总是借口路途遥远,选择不去看她。而留存在脑海里的总是她背着我,小声的念叨着什么。灰尘总是堆积在黑暗的角落,而黑暗的角落总是有那些不会再被记起的东西。后来,我慢慢知道我的鼻炎是由灰尘或者花粉引起的,它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像有些人天生会有哮喘或者别的毛病一样。但是我也始终没有跟奶奶解释这只是一种生理性的疾病,跟她无关。因为她太固执了。人老了,就是容易固执。
我还没老,我却也开始固执了,固执的要看完一本书。
我擦了擦鼻涕,等待灰尘散尽,翻开了第一页。刚看了两行字,坐在客厅的刘玉叫我过去帮她处理一个工作上的事情。她说,很快,只需要一个小时就能完成。刘玉是我的室友,我们之前合作一起创业,但是创业失败了,我还在犹豫到底是重新找工作还是再坚持坚持。她对我这种喜欢迟疑的性格已经厌倦了,她不知道要等三个月还是半年,我才能振作起来,所以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安心。我偶尔帮她一些工作上的忙,就当交房租了。她肯定觉得因为一口气看完了一整本书,就拥有了下定决心的能力是很荒谬的想法。也许她是对的,但是此刻,我就想做这件事情,荒谬的固执。
我把书反扣在床上,去了客厅。
我打开她的电脑,把文件拖进软件里。开头还是挺顺利的,我预计四十分钟就可以完成,这个时长不会动摇我看完一本书的决心。但是很突然,电脑开始变得非常慢,我向刘玉抱怨了几句。她说一个用了七年的电脑,确实会变慢。可是前段时间还是正常的,怎么突然就变慢了呢?我说。量变引起质变,可能之前只是有一点慢,没有什么感觉,等你意识到的时候,你也就做不了什么了。要不你重启一下吧。刘玉说。我关掉电脑,期待它会起死回生。
我重启了一遍电脑,但是没有任何变化。我打开网页,查了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我安装了一个推荐的清理内存软件。一匹栗色的马出现在软件正中间,正等待着我的指令。我点击开始清理按钮,期待有奇迹发生。这匹马从一条直线的左边开始奔跑,它四肢健壮,甩开蹄子奔跑的频次很高,但是却好像怎么也跑不快,那条直线的尽头看上去遥不可及。
也许它的健壮是我的错觉,这也是一只老马,像我刚才看的第一个故事里一样。对一只已经老的没有办法干活的马,被卖到屠宰场是它唯一的命运。但是这一家五口人的小儿子却舍不得它,从出生就开始的陪伴,早已经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他拼命的央求他的父亲留下这匹老马,但是他们需要一匹新的健壮的马来维持整个家的生计,他们马上就没有食物可以吃了。这一天还是到来了,一个醉醺醺的买卖人来到了他们家,准备把马拉到屠宰场去。可是这匹平常看上去病怏怏的老马好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怎么也不肯上车。它拼命地嘶吼着,往马圈的方向,往它的家奔跑。买卖人被折腾的精疲力尽,不停地抽打着这匹老马,它没见过这么执拗的畜生。最终,这家人决定留下它,他们围在老马的周围,像拥抱着家人一样安抚它,而这家人未来的命运却前途未卜。当有些东西要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的时候,我们才会知道它的重要性。我从这个故事中回过神儿来,看着我的马正在拖拽着这台电脑,帮它恢复生机,即使它已经老了。我以前只是觉得我奶奶很古怪,我妈妈说,人老了,就是会这样。但是我对老的概念依然很淡薄,它好像跟年龄无关。只是后来才隐隐约约感觉到,人变老了,就会离死亡很近。
我的马已经跑完了一半,我也没办法去想第二个我还没看的故事。
我还是打开了微信。依然没有任何新的消息。
我妈说她到了医院,奶奶正在打吊针。那大概是四个小时前发来的,接着就没有任何信息了。
没有消息,也许也是好消息。
昨天,舅舅在电话里稀里糊涂的,哭得像个孩子,说维语普通话的医生只是接连叹气。我妈着急的不行,也跟着掉泪。末了,我妈说,还是回去一趟吧。
因为疫情,火车的班次大幅度减少,白天已经没有火车通往伊犁。她打电话大概说了下情况,让我帮忙买最早的一班夜间火车。一个通宵的火车后,她再转一班汽车才能到奶奶所在的兵团。我说好。冷静一些,到了先问清楚情况。她说,好,放心。人老了就是会有很多的病痛。
我订完票,坐下来,看着窗外的高楼,很想出去走走。我已经六十多天没有出门了。
在奶奶家,出门就是跨出房门,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
奶奶家的屋后是一大片向日葵。我一犯鼻炎,就会走到屋子外头,站在门口,望着这片向日葵发呆,静静等待鼻炎的困扰过去。
奶奶会拿一个小板凳放在我旁边,又默默回到屋里头,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嘴里念叨着什么。
我知道她在看着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等我转身回屋的时候,她还在窗前,假装也在看着那片向日葵。
我记得她曾经说过,在这里一辈子了,什么都看过千万遍了,没什么好看的了。
嘀的一声,那匹马终于跑完了屏幕上的一整条直线,消失在尽头。
但是电脑没有什么改变,依旧很慢。
一匹老马旧不了一台老电脑。
我想也许一个小时的活儿要花两个小时而已,我可以再撑一撑。
在一个平常的操作之后,电脑突然就黑屏了。
我叫醒不小心睡着的刘玉,告诉她电脑彻底停止工作了。她翻身下床,敲了几下键盘,电脑没有反应。她说她想办法。
我虽然什么都没做成,但却觉得精疲力尽,好像我就是那台电脑,那匹老马,刚跑完自己的一生。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起了我要看完的那本书。
我还是想看完它,我想最起码我应该完成一件事儿,为我失败的人生,即使是看完一本书。
我闭着眼睛摸了摸床上,我记得刚才是搁在我旁边了。
也许是我记错了,我睁开眼睛,扫视了一圈,视线所及,床上除了我和被子,没有再多东西了。我掀开被子,抖了抖。又起身翻了翻床头柜的储物盒,仍然一无所获。我下床,把不大的卧室,翻了个遍,又走到客厅,看了看书架。刘玉问我在找什么,我说一本书,我刚才放在床上的。她说她睡觉的时候,迷迷糊糊感觉被什么硬东西咯着了,就拿起来扔出去了,应该就在卧室的地板上。我说我整个卧室都已经找过了,没有。她说也许是你忽略了什么地方,有时候,有些东西就搁在眼前,却找不到。她又帮我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刘羽说,我不确定我扔的是不是一本书,也许是别的什么,你是不是记错了,我没看到你刚才在看书。我说,我确实就是把书放在床上的,绿色的封皮儿,我今天要看完它。
刘羽说,你床头那么多书,你确定就是你说的这本?
我没再争辩。
我没法告诉她,我要看完的就是这本书,这本书的第一个故事是讲一匹老马要被拉去屠宰场杀掉的故事,这个故事写的很好,后面的几个故事应该也不会差。因为,此刻,只有我,关心这本书,而它就这么消失了。
这本书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还是说,它掉落的地方,刚好是某个神秘的角落,我们被某些东西遮蔽了双眼,没办法看到它。
我发现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这本书,而它明明在我床头已经搁了快一年了。接下来我没有办法干任何事情,我只是想着那本书,我想知道它在哪里,它是怎么在不经意间就凭空消失的,是不是我的生命中还有很多东西就这么消失了,但是我却不知道。如果它不存在了,我要怎么看完它呢?
总会找到的,不可能凭空消失的,刘玉说。后来她看我发呆的样子,觉得有一些歉意,她说会再买一本补偿给我。她说,你还有那么多书,你可以先看别的。
我说行。
我躺在床上,没有再拿起任何一本书。我没法不想那本书,它的存在灼伤了我。
如果存在是有温度的,我想那书上的灰尘大概一直在替我保持某个恒定的温度,我恰巧摸过它,它引起了我的鼻炎,它让我不舒服,但是我也因此会一直记得它。它的故事很好,但是它现在超越了那些故事本身,它的存在比此前的任何时刻都更有意义。我从来没有如此专注过,我不再患得患失,我不用想我是否会成功,我不用一直做选择以及焦虑我的人生该怎么办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我被一本消失的书拯救了,我离现实如此遥远,离自己如此接近。
我兴奋而疲惫,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突然,我被一阵子翻书的声音惊醒了。
我睁开眼,看到奶奶正站在床头。
她很久没有离我如此的近了。
她闭着眼,眼球在眼皮里咕噜咕噜地转动着。她的手上拿着那本消失的小说集,绿色的封面随着翻动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干净如新。
我很奇怪,她是不识字的,拿着我的书干什么。但是我像是被什么东西震撼着,只能静静地看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手上青色的血管和纵横的皱纹随着打开书的动作像蠕动的青虫,她正在把里面的内页撕下来,一边撕,一边用手上的打火机点燃。嘴里念叨着,恶魔走开,神灵保佑我的孙女儿,把她的喷嚏治好,我愿意用我的阳寿换的她病好。她重复着这几句咒语,挥动着冒着火的书页,在我的身体上方来来回回,好像在驱散着什么;这个画面如此熟悉,好像小时候,我生病了,她就会在午夜,拿着一摞粗糙的黄纸,叠成某种特定的形状,在黑暗中点燃,口中念念有词,为我驱散病魔。
我转头望向窗外,忽明忽暗的火光叠映着一大片金色的向日葵,正随着风在夕阳里轻轻地抖动着。年轻时候的奶奶正牵着一匹栗色的马,向着远处连绵的青山走去。
我眨了下眼睛,一行眼泪贴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
嘀,手机屏幕亮了,是我妈妈发来了一条微信。
-
不安的雪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6-09 08:36:28
-
戈清 赞了这篇日记 2020-10-06 04:35:11
-
搬砖的西西弗斯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9-12 05:42:52
-
愈快乐愈堕落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9-11 22:52:25
-
mīss Lynn、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9-11 13:25:07
-
屿山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9-10 14:38:25
-
彦之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9-10 14:24:04
-
摇摇七喜呀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9-10 03:26:36
-
君无行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9-10 02:49:18
-
毛一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9-08 23:4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