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鲍岛弹性记

海泊路济宁路街角一个尚未修缮的里院里,暂居着几个为大鲍岛更新提供劳力、清洁服务的工人。从外部看,这里的街路、门窗尽毁,人去楼空,除了越出天井的梧桐树叶,难以发觉日常有序生活的生机。
庭院内,一棵双生的手腕粗的梧桐树长在楼梯根部,它们和院子里面堆放着的施工需用的脚手架、手推车、竹竿、木棍、水管、油漆桶等工具一起,遮住了昔日的日月盈仄。梧桐树以外,楼梯上的青苔和二楼连廊外沿生出的杂草是唯一的绿色。
二楼的房间,有些受损严重,但仍有几个可以勉强栖身的房间被整理出来,木板钉起来做成了床榻,脸盆里盛满了晨昏洗漱用的清水,乳胶漆桶清洗干净后也被用来装盛饮用水或其他物品,洗刷干净的衣服、鞋子挂在回廊上方的铁丝线上晾晒着,为遮挡阳光,临济宁路的窗户还挂上了简易窗帘……在施工的大鲍岛就地‘安家’,他(她)们不仅能够节省下租赁集装箱板房的住宿费,还可省去水费、电费等他项开销。
短时间内,大鲍岛的更新仍将继续,工期完成、街区开放以前,他们将暂时寄居在这里,直待这处残败的里院也开始修缮。
一定意义上,他们是大鲍岛的最后一批居民。巧合的是,他们临时落脚的方式又与相隔了一百二十年的那些从黄、掖、潍县前来大鲍岛谋生的第一批乡下人极为相似。这一轮更新结束,待到他们卷铺盖离开的时候,大鲍岛过去一百二十年发展变化的主体功能也要宣告结束了。只是,恐怕大鲍岛再也没有建立核心家庭的机会了。未来,一代人过后,大鲍岛作为怀旧场所的气氛将会消失,亦不再拥有人们心中那种朴素的城市生活的普遍象征。
布罗代尔说,“街区像是城市中的村庄,‘老乡’就在那里碰头。”
从街区规划的形制看,棋盘式的大鲍岛一开始就是都市型的,它符合第二次工业革命以来的城市营构,并就此形成了一个又一个街角,而街角的公共性又进一步利于街区功能的完善与进化。
自二十世纪初营建开始,当时间行进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时候,列布在大鲍岛的诸多商号以其营业形态的多样(除服务本地居民外,青岛避暑的特性总会令一部分大鲍岛商号兼具更外向的服务功能),丰富并扩充了街角的价值,于是,大鲍岛也变得越来越社区化。 到了1930年代,经过三十年发展,大鲍岛已经具备了孵化核心家庭的能力,并进一步发展,由nuclear familiy状态演进至household格局,日渐社区化。 此时,大鲍岛的住居模式与1910年代寓公们在这里购地建屋的形式很不相同了。新市民和城市自身都意识到大鲍岛这个庞大社区蕴含着强大的同化能力和缓和能力,它不仅吸收、接纳了落脚谋生者,同时还确立了他们的核心家庭在此产生。而他们,又联合起来,进一步改进了大鲍岛的样貌和生态。
一个又一个家庭在大鲍岛组建,这是大鲍岛弹性的基础。某种意义上,大鲍岛的商号更进一步承担起了household的功能。按照简·雅各布斯在《集体失忆的黑暗年代》里的说法,household是文化的一个基础小宇宙,它是经济单位,它能提供其成员(不论是谁)生活上的物质必需品:衣、食、住,如果需要的话,还加上行,甚至清洁剂——“Household,以其灵活可变性,接管了核心家庭所无法履行的功能。”
家庭的形成意味着消费的多样,而消费又会让交易频繁发生,交易除了商品本身以外,又促进了交流。于是,不同的文化在大鲍岛共融共建,相互吸收、彼此影响、交叉改善,恰如法国历史学家罗朗斯·丰丹在《欧洲商贩史》第九章《文明的生意?》里概括的那样——“通过城市和他们供应的商品,小商人把一种使得生活和思维方式发生转变的文化带入千家万户。”
因此,当作为大鲍岛弹性基础的家庭元素从这里陆续迁出离场后,大鲍岛即便修缮一新,在怀旧的基础上增具一些新功能,恐怕也很难应对因本土性消失而产生的疲弱的消费能力。况且,大鲍岛还面临着博物馆化的危险。
自广兴里5月28日以青岛工业设计创新中心的身份开放为标志,大鲍岛俨然成了一个景区。她从进入21世纪后逐年衰颓的局面里走出来,粉饰一新,给予世人全新的面貌。从目前开放里院的陈设和展览来看,呈现出的内容与大鲍岛的本土记忆(认知)已经出现了不一致的情况,继续下去,大鲍岛将会变成一个新区,一个陌生的新区,而不是熟悉的旧城。
2020年9月9日,13点23分,两位女性结伴至广兴里门口,想要进入看看。门内的保安告诉她们,“现在正是午休时间,一点半开门。”其中一位女性嘟囔道,“还挺按时的。”随即,她们就到一旁锁在地上的桌椅坐下,等着“营业时间”再次到来。当附着在广兴里或者说大鲍岛身上的参观特性愈强,它就愈会忽略经叠加才能形成的本土性的价值,割裂人与土地的关系。
近些年,对青岛来说,大鲍岛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地区,从主城区或者说以前的核心商业区(中山路)走到这里,仅仅需要几分钟的时间,但是,对此地以外的青岛居民来说,却是从一个熟悉的环境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像1930年代波士顿的科纳维尔一样,2010年代的大鲍岛也是一个问题区,她的人口稠密、嘈乱不堪、倾圮失修自不必说,人口结构方面的问题更甚,旧的家庭关系迁出,新的家庭关系几乎没有在这里建立的空间,结果就是眼看着大鲍岛的弹性一点一点消逝。
最后,“就连海螺里的风声都最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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