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的网

我一直以为我那作天作地的爷爷会再活几年，毕竟他骂起谁来中气十足，完全不像个八十多岁一身病的老头，除了他日渐消瘦萎缩的身体，让我感到难受。当我踏进病房的时候，护工正在为他擦身穿寿衣，脸上盖着的黑纱有一瞬间让我觉得阴森恐怖，当我一个人在他床边的时候，我还是鼓起勇气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我生性内敛，不善于表达情感。那一刻我觉得这不是我爷爷呀，我爷爷明明是一个比我还高的大汉，喜欢惹是生非，一言不合就跟人干架。可能是半辈子工作在藏区，所以他的个性更冲动好斗，这也是他交不到朋友的原因，甚至早已被一些茶馆拉入黑名单，砸杯子砸坏了自己的名声。他到哪里，都有女人往他身上扑，因为他对女人出了名的大方，男人的风流成性无关年纪，就像我爷爷从来不穿老头的汗衫，出门永远是衬衣西裤和皮鞋，时刻都在散发着自己的雄性魅力。

我想忏悔，每天泪流不止，频繁地想到他。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他，他的名声有多差，他对我的好和爱，没有掺杂使假。小时候，他骑摩托车载着我四处晃荡，去他最喜欢的舞厅，我坐在沙发上喝汽水，看他在旋转的彩球下搂着陌生的女人跳交谊舞。大家都很穷的年代，他做生意带着我吃香喝辣，我的零花钱总比别人多。可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我们在赌气。我想他多活几年，所以让保姆阿姨尽量一日三餐都做得健康些，希望他能够在家养养身体，可如果他听进去了，那就不是他了。

半年里，三进三出医院，每次都是一个月，在医院里信誓旦旦地保证再也不乱吃乱跑了，可出院第二天不管狂风暴雨，背着拐杖也要跑出去几趟，我们都不知道外面有什么致命吸引力，唆使着他爬也要爬出去。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总说我很凶，因为我永远在气急败坏地数落他，到后来我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索性就不管了，忙着赶项目挣钱。

以前几乎每次都是被我发现了他身体的异常，催促着强制送医。最后这一次，对他的失望愤怒让我长久地失去了理智，即便听到他便血，当下只觉得又是他乱吃东西痔疮犯了，也不想去医院看到他那固执埋怨的脸。直到入院半夜，护工叫苦不迭，说他弄了一床的血，第二天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我那壮如牛的爷爷这次严重了。当我还在犹豫去不去医院的时候，护工打来电话说，早上还神采奕奕的爷爷突然拔掉了手上的针头，嘴里说着不要输液了，医生还没反应过来，很快就没气了。

他也没想到这次自己会离开吧，什么都不当回事，可死亡却悄声无息地靠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带着埋怨离开这个世界的？我的无情是否伤了他的心？一切都不会有答案了。一天天的，我脑海里浮现的都是过去的高光时刻，他的好和很多很多的爱。我更不愿意眼睁睁看他承受更多更持久的病痛折磨，他这样骄傲的人，没办法接受自己终日缠绵病榻，变成一个病怏怏的老头，从此失去自理能力。毫不夸张，他是草原的狮子，翱翔的雄鹰，永不低头。

我被情绪编织的网勾住了，想动却动不了，急躁地乱撞，失去理智般地活着，没有好好地告别，没有给我的爷爷临终关怀，往后的一生里，想起来都是悔恨和泪水。

再也不要跟亲近的人赌气了，会抱憾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