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沙漠
前往银川的航班一路向西,透过机窗看到了绝美的落日,西北的落日要比南方晚上一两个小时,正好是在飞机上的时间,这感觉很奇特,好像乘坐飞机去追赶落日,有一种时间倒流之感。抵达银川机场已是晚上九点多,西北的夜晚有一些凉意和萧瑟之感,猛然间想到岳飞的“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银川只是此行的落脚点,没有计划的行程,所有的行程均在内蒙古境内的腾格里沙漠。次日一早我们就乘车前往腾格里沙漠,开始为期三天的徒步行。

从银川市区出发,一路向北,翻越贺兰山,抵达阿拉善盟,徒步的起点。据说这里是世界蒙古民族传统礼仪保存最完整的地区之一,是世界文化名人——杰出的蒙藏语言大师阿旺旦德尔的故乡,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圆寂之地,被誉为“苍天圣地阿拉善”。而我们穿越的沙漠腾格里,则位于阿拉善左旗,雄踞在内蒙古阿拉善高原的东南部。在蒙语中,腾格里是“天”的意思,形容这片沙漠“像天一样高远,辽阔”。“登上腾格里,离天三尺三”,千百年来牧民们对这片沙漠万分敬畏,却又十分依恋,他们在这片沙漠的绿洲上建立家园,往来迁徙。 我们的两个领队就是在这片沙漠上土生土长的阿拉善人,来自草原游牧民族的基因,加上长期生活在沙漠中,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高大健硕的体魄,黝黑的肤色,以及豪迈奔放的气度。但面对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沙漠时,却体现了不易察觉的温柔和细腻。
踏入沙漠,满眼望去,茫茫黄沙,果然是“平沙莽莽黄入天”,满眼溢出的黄色收不住,天地间以某种苍茫辽阔孤寂的氛围显现在面前。正午阳光耀眼,大片大片的云投影在沙漠上,望出去是深深浅浅的黄。偶有某种绿色的不知名的植物点缀在此,一颗一颗地生长,并未形成郁郁葱葱之景。还有一些未能抵挡住干涸和日晒枯萎的植物,根茎被晒成银灰色,远远望去好像一根根铁丝网。 走入沙漠腹地,景色愈加壮观,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丘,高高低低,起伏绵延。天空是宫崎骏动画里的样子,碧蓝澄澈,洁白的云朵悬挂其中,荡漾在湖里的倒影宛如在水中盛开的莲花。沙丘上总有各种形状的足迹,人的,车的,动物的,记录着这里的热闹,这并不是一片孤寂之地。

在沙漠,一切都是缓缓的。日出是缓缓的,尚未升起时,霞光已洒满整个沙丘。我在湖的一边观看日出,湖面完整的映衬出日出的景色。或许是这日光太过耀眼和灼热,惊醒了水鸟和大雁,它们一窝蜂从水面向四处飞散,水鸟很快消失在眼前,而大雁在一阵短暂的混乱后慢慢排成了一字型,进而又排成人字形,向着南方远去,消失在视线中。而此时,太阳终于跃出了山顶,与它遥相辉映的是圆圆又淡淡的月亮,这一刻就真的是日月同辉。 日落也是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沙丘的另一边,只剩下天边一抹淡淡的红光。不久,天彻底暗下来,星星开始遍布整个夜空。另一边,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缓缓升起,星空皎月。一眼就能看到北斗七星,却怎么也找不到课本上学的牵牛星和仙女座。望着夜空的点点繁星,我想起中学课本上学的古诗十九首,最喜欢的当然是“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然而就像再也找不到牵牛星的位置,我更明白的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沙漠的三天就在日出日晒日落繁星中结束了,因为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越野车上度过,似乎也不足以描述沙漠徒步的感受,要说感受,最大的就是无聊吧。沙漠行走困难,抬起一脚半脚要陷入沙地里,为了存储体力,行走过程基本无交流,宛如一个行走的机器,因而走一段我就甚觉无聊,不如到越野车上睡觉看风景。徒步需要的是信念,我只有在最后的半天才有这个信念,即我要走完这最后的半程,于是我就真的走完了。这一天,天很蓝,万里无云,透明又纯净的蓝,看的人舒服到不行。

返程的路上,风景是出奇的好,沙漠中开辟出的一条公路,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路边的大牌子上写着各种油气油田,偶尔闪过的建筑也都是各类开采设备。我想,上帝果然是公平的,在这片贫瘠的沙漠之下蕴藏着丰富且珍贵的能源。 翻过贺兰山,又回到了银川。想来银川也是一个神奇之地,东倚贺兰山,西饮黄河水。贺兰山以其宽厚的身躯抵挡住大漠的侵袭,而黄河则以其温柔的臂膀拦下了东面的风沙。千百年来,大山与大河共同构筑了银川平原这片被沙漠包围的绿洲,这片绿洲不但出产享誉世界的枸杞,更有鲜嫩的羊肉,那些在青草间和戈壁滩上长大的羊群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滩羊,吃着青草喝着碱性水长大的滩羊,肉香而无膻,不仅被本地人喜爱,连我这样一个不怎么爱吃羊肉的外地人也诱惑难挡。 当然想到银川,更是一朝梦回900年前的西夏王朝,那段曾创造独属于党项民族辉煌的历史。西夏古国真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在短短189年中,它创造了自己的文字和文明,却又为何在中国的正史上找不到它的记录?往返两次翻越的贺兰山,隐藏着这个古老王朝多少的秘密,流传过多少的传说,而如今谁又能说得清。滚滚历史红尘中,党项民族早已消失,西夏王国留下的也只是这九座孤独的王陵。 吃过两顿羊肉后,我满足地踏上了回程的路。在去机场的车上,滴滴大叔从地理、历史、人文、科技、工业等方面为我们介绍了银川,以及“塞上江南”的由来,语气不缓不慢,严谨又极具哲学气息,娓娓道出了一个城市乃至一个省份的魅力。就像他说的,“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四十多年,我深深热爱着这片土地”,也只有深深热爱这里,才能说的这样有吸引力。

回程的飞机晚点了一个小时,透过机场巨大的玻璃墙壁远远望出去,一片葱葱郁郁的绿,这在西北是不可多得的珍贵啊。我想起帕慕克在小说里写小时候他想象另一个自己:“每当我不快乐,便想象去另一栋房子,另一个奥尔罕的居处,而终究我总会说服自己或许我就是他,乐趣无穷地想象他是多么幸福,其乐趣一度使我觉得无需到另一个想象中的城区寻找另一栋房子”,就像我现在顶着一头有些油又穿着满身沙尘的衣服坐在机场里焦灼地等待起飞,却又总觉得有另外一个自己皮肤光滑,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在家里的沙发上躺着看书,亦或是她应该在伊斯坦布尔的机场里,百无聊赖地拿着一本帕慕克的小说,遥望窗外清真寺的圆顶,想着博斯普鲁斯海峡边的海鸥。然而仍有一个理智的自己明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银川还是下午,伊斯坦布尔可能在清晨,我甚至不可能在南京,只能坐在这里,踏着人字拖,穿着两天没洗的衣服,等待晚点的飞机赶快带我回去。 所以的确有另一个自己不断提醒我,在我停留过的城市都会留下某一部分的自己,不管我再继续迁移到哪里,她们都可以留在原地,继续生活下去,我没有离开沙漠,也没有离开贺兰山,我也可以住在银川的机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