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时刻
在被告知时间不多了的时候,他有一瞬的怔愣,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反应,脑中想要搜索出一些词句,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反倒是一生的光景在眼前跑马而过,倏忽定格在此时此刻,把难题又交到他手里。好了,现在,他的人生问题从如何去生活变成了如何迎接死亡,或者说,这两个问题本就是同一的。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豁达,说不清是自我安慰,还是真的参透了自己的人生命题。
走在路上,努力地想要拼凑起过往的每一分每一秒,却失望地发现,每一个片段都是已知的,再没有新的记忆可以入库了,那些藏着他其他的记忆的人,也早已散落天涯,围炉夜话已成往事。只有当大家都聚在一起的时候,才能迫近往事的原貌。原来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原来当时你这么说,我这么说,他这么做,她这么做。人紧紧地攥着自己拥有的片段,又巴巴地想象那些被遗忘的碎片。从别人口中说出的,总像是另一段人生,但又确凿无疑地同自己的过去重合,于是忽然就觉得生命变得丰厚起来。每个人都藏着一点别人遗忘的记忆,好像把别人的一点时光偷偷封印在了自己的身体里,带着它们老去、入土。
他也不禁感到后悔,许多小事依然时不时跃上心头,又在这个时刻变得格外清晰。小时候放学在操场值日时,他曾经和朋友一起捅烂过一个蚂蚁窝。蚂蚁窝在树干上,圆圆的一个大洞,蚂蚁进进出出。洞里面是层层叠叠的干枯的叶子,脆脆的,用树枝一捅就发出噼啪的声响,好像迫不及待要碎裂一样。他们抵不住清脆的诱惑,一下又一下,看蚂蚁倾巢而出,密密麻麻地爬满树干,自己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只蚂蚁也撤离完毕了,只留下一个空旷的洞,镶在树干上。很快,那个夏天发了一场大水,树洞被冲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多少年了,那里再也没有住过蚂蚁,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就一直是空的。他偶尔会想起那个惊奇的下午,思考那么多蚂蚁,后来都去哪了?他想不出答案,就更觉得良心不安。这么多年,那个空空的洞就一直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也曾经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的那个,在他还没完全长大的时候。当他也开始懒惰,开始为自己找借口,开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过就是那些平凡人中的一个。没有什么超脱的天赋,也没有什么高尚的理想,更没有奉献自身的胆识,从前所有的以为不过就是自以为,对自己的所有高于凡人的期待几乎都在落空。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那些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勇敢的无私奉献者,是怎么驱动自身的呢?他或许明白答案,但他不太愿意承认。因为一旦承认自己明白,就证明还有选择的余地,而做选择是痛苦的,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和大多数人一样都慢慢习得了这个道理,然后懂得了大多数人的选择。他后悔吗?不好说。生命无法重来,后悔是一种没有建设性的情绪。选择怎么样生活就是选择怎么样去死。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他或许又犹豫了。他对自己是有些失望的,但是只有小孩子才能试错,大人的选择成本太高了。那么话说回来,这也是一种借口不是吗?如果可以超脱物外,成本一词也就不复存在。
如此,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自己这短短的一生了。夕阳扑通一声掉进水里,红色的河水流向别处,在那里又升起一个太阳。在离别的时刻,涌上心头的多是童年的片段,那些曾无数次掠过脑海的、记得滚瓜烂熟的画面,在此刻让人感到更加依恋。还有一些欢声笑语,和一些不争气的泪珠,真真切切的情绪和思念。眼前是真实的幻觉,大风吹过这一生,带来多少别人的埃尘。那些在树杈上,在湍流里消磨的午后,还有在夜火中影影绰绰的人语又被吹到了谁的记忆里。人或许一辈子都在拼凑自己,寻找散落在别人身上的自己的碎片,什么模样才算完整,倒也不知是谁说了算。
时间不多了。他尝试去理解从前某些觉得时间还很多的时刻的心情,却发现那好像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月光清澈,从前也有过几个这样的夜晚。那时的时间是怎样通向现在的时间的?他突然发现自己是不连续的了,在奔向未来的时候,有一些东西卡在了时光的缝隙里,没有跟上来。但他现在停下来了,感到那些东西正在和他慢慢汇合。原来怎么才算完整,要在离别的时刻才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