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

《茶花女》的书本厚重，女孩读完了，脚踩着椅子，踮起脚尖，把书偷偷地放到了书橱的顶端。

书橱里许多的书，不该她年纪看的躲藏在最顶端最深处，她早已知晓这个秘密，总往最高处最深处寻找书本。她的手指划过不可言说的秘密，多半是和人类的情欲相关。

第一次清明节扫墓，她八岁。母亲拿了一把剪刀，扫墓出发前到研究所，所楼正前方有一个宽大无人的花园，花园正中央长了四五棵茶花，大红色和洁白色，红得热闹喜庆，白得哀伤惆怅，母亲剪下几朵茶花，红白相间，悲喜交加得如同人生。

墓在山上，茶花在墓碑前。墓里埋葬着的人建立了研究所，就连研究所家属院里的楼房都出自他的笔下，而他是一个哈尔滨医科大的学生，这个人是我外公。

剪茶花只在第一年的扫墓。

而后，我经常去种植着茶花的院子里玩。研究所有两处办公地点，都在海边，一处是研究所的研究院办公区域，另一处是研究所机关单位的办公区域，两个区域是分开的，中间间隔着厦门大学的医学院，两处办公地点分别有独立的两个大门。

茶花在机关单位的办公院子里，严格意义上那是一块有着草坪的花园，四周被低矮的灌木隔离开来，里面长着草，中间有几颗茶树，后面有一棵高大的树，树的枝干粗壮，上面挂着硕大的菠萝蜜。此外都是草，低矮的草，高长的草，从来没有看见人除草，茶花也是自顾自地生长。草丛里有蒲公英，女孩摘下来吹着玩，蒲公英毛绒绒地飞散在四周，大概又会生长出新的蒲公英来。

没有任何人会进到这片花园里，大概这里没有任何值得吸引成年人目光的玩意，但是对女孩而言，中央的茶花花丛，四周的杂草，后面高大的树把视野进行了隔离。神秘的花园，她可以在里面消耗时光，尽情挥洒时间。

很多年以后，她和母亲在花鸟市场买了一株粉色的香水山茶，种植到家的后院。每年春节前后开放，家里还有一棵白山茶花，是父亲请人种植在前院，开放的时间倒也不固定，往往猛然之间就挂上一抹清亮的白色。

粉色的山茶越长越大，树形是完美的锥子型，一到开花的时节，花朵在各个角度挂满了枝头，含苞的娇嫩，绽放的华丽，各种姿态呈现出积极的美。白色山茶紧紧挨着樱花树，个头始终矮小，花朵也是一年四五朵，低垂着，盛开的一面朝向土壤，似乎生怕夺去了谁的风头。一场雨下来，洁白的花瓣就撒进泥土。

《茶花女》改编的电影也是在小时候看的，我的父母对于我看的书有限制，却对电影没有年龄的限制。大概他们以为书本能看懂，画面看不懂。记得女演员貌美得倒也配得上茶花的美貌，金发碧眼的妙人儿，但具体的长相我却不记得，深刻记得的反而是最后一幕，她的棺材放入挖好的四方形土坑里，棺材上面放满了一棵又一棵的白色山茶花，黝黑的土撒在棺木上，也撒在了洁白的茶花上。她的情人站在埋葬棺木的土坑旁，垂头丧气地看着这一幕。山茶花是茶花女的陪葬，祭奠着她的香消玉损。

在我成年工作后，有一次的香港之行，我在机场买了一只香奈儿的包。刷卡刷了两万多元的人民币，包装的盒子是浓黑色的，上面是苍白的LOGO，此外有一朵白茶花在盒子的角落，那是香奈儿女士的标志。至于，香奈儿包里细小的隔缝是她设计用来装情书的。我没有情书可以装，包里总是空荡荡的。不过，我却假装自己装了情书，藏匿了一个关于爱情的秘密，得以昂首挺胸地走在街头。

在小说里，出身贫民的茶花女最后变成了交际花，死在了情人的眼泪下。在现实中，出身贫民的香奈儿最后变成了交际花，用情人的钱构造了一个商业王国，甚至重新定义了审美。成年人的世界总有突出的事例来安慰世人，出身不要紧，逆流而上才是要紧。

那么，我们到底应该像后院的粉茶花，准时准点招摇地把花朵挂满身，赢来阵阵赞美，还是要像前院的白山茶，肆意妄为，就连开花也藏在墨绿色的叶子深处，往往等人发现时，花朵早就成为泥土里的一抹惨淡分离的白。

现在的我发现任何的姿态，压根不是自我的选择。人生的各个阶段里，张扬俯首，高低起伏均为常态，哪怕争夺到了最后都是化成泥，化成土，我们也妄想着成为一株永远能盛开的山茶花。

我背的包和人间传奇没有关系，它已经是商业社会里的商品，贴上女性自立自主的标签，优雅高级的意味，再加上创始人的故事叙述，成为一个世人认可的奢侈品。即便村上龙说《所有女人都是奢侈品》，却又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拥有奢侈品。有的是盛开的山茶，有的是落败的山茶，有的开满了枝头无人发现，有的落了一地仿佛没有开过。即便穿了一身的香奈儿，也未必有茶花女那般的风流洒脱。

至于研究所里的山茶花早就不见了，一大片花园用地被黏为平地，变成光秃秃的水泥地，上面竖立了三根旗杆，随时准备悬挂迎风飘扬的旗帜。旗杆下方高耸的水泥台一到了过年势必摆上用土盆装的花，姹紫嫣红层层叠叠地围绕着旗杆。

那个布置好研究所里究竟要种什么植物的人，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他种下的茶花和他一样，命运全然不由得自我做主，生命的完结也在一朝一夕之间。

他的女儿在有一天照镜子惊呼，对着自己的女儿，“我的眼睛好像爷爷，刚刚把我吓了一跳。”

我抬起眼看着母亲的眼睛，和我记忆里外公的眼睛重叠了。

《草木人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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