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

小二是我从记事就认得的。家里的第二个儿子，当初吃药没打掉，长大了数数只能数到七。街坊邻居都叫他小二，一是家里排行老二，二是不能明目张胆叫他“二傻子”。谁家小孩丢了什么玩具自然是小二偷的。印象里我丢的黄色滋水枪就是在小二家找到的，不过那时我还小，完全有可能是被姥姥说的“除了小二还能有谁”扭曲了事实。

小二家境不好，一家两代四口挤在一室一厅的房子里，后来哥哥娶亲，就是五口。太拥挤，一家人自然口角不断，常常边骂小二边上电梯，在电梯上接着骂，小二只顾低着头，眼光看向地面，好像入定了。我觉得我这个熟识的存在会让小二在这个局促的空间里更加难堪，便也像犯了错似的低着头，连电梯的楼层指示也不敢看。

除了他正被骂的时候，小二每次见到我都热情打招呼。有一次过马路遇见小二，早已不是童年的玩伴，也不能跟一个没上过学的人讲学校的趣事，一时找不到可缓解尴尬的话题，只好硬讲：“数数只能数到七也没关系啊，你可以当音乐家，音乐里的数就到七。”小二放肆大笑，像个孩子，好像岁月不曾流转过。

上大学后只有寒暑假回家，宅在家里刷美剧，很少下楼。可每次放假总能在电梯里碰见小二一次，有且只有一次，像一个假期的仪式。他还像小时候一样热情，用不算小的力气拍一下我胳膊：“你回来啦！”完全没有男女有别的拘束。除了有些尴尬地回应：“嗯。”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心里会想很多：小二也长皱纹了，他知道我出去上学了，他的智商到底是什么水平的呢，记忆力没问题啊，好多老人都认不出我了，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些都说不出口，小二一定觉得我冷漠吧，他能感觉到冷漠吗？

小二成年后以捡破烂为生，会从每家的垃圾袋中翻出“宝贝”。偶尔会听见邻居们带着咒骂提起小二：“死小二，又把垃圾翻得到处都是，他妈的。”当然，有时大家也会根据垃圾袋的状态判断这次究竟是老鼠还是小二。前几年听说小二跟一个同是捡垃圾的老太太“搭伙过日子”，他们住哪呢？我爸妈都说不知道。

在北京定居后，过年就很少回家了。去年回家的时候，在楼下看到一个有点佝偻的背影，昏暗的光线中坐在台阶上，旁若无人地打开收音机，放着音乐。那是一串我没听过的宛转悠扬。仔细辨认，可不，是小二。我从他旁边若无其事地经过，没有打招呼，而他，终于也认不出我了。他会不会记得我戏谑的话：“数数只能数到七也没关系啊，可以当音乐家，音乐里的数就到七。”

小二还未来到这个世界就开始不受欢迎，这并不是他的过错，却要一辈子接受惩罚。当成一场修行吧，乞求未来世，永不堕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