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的超哥
我是偶然碰到陈超的,在老家的一座小城市。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短头发竖立着,瘦,身上的衣服看着空荡荡的。我变了不少,他说,胖得他都认不出来了。陈超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空菜篮。
“走,回家吃饭去。”陈超说,“咱们好好喝一顿。”他说话时,还是边说边笑,脸还是很黑,牙齿很白。
时间有些不凑巧,火车过一个小时就要开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火车马上就要开了,下次我再来找你,到时咱们再好好聚。我有点难过,这么一说显得俩人很生分,又有些虚情假意。
这个地方离火车站有30分钟的车程。
“你等着,我给你买点吃的。”陈超说,停好车就朝一条小街小跑了过去。“我马上就回来了。”
陈超是我初中同学,我们一起读了初一、初二,初三那年,他离校了。十多年来,这是我们是头一次见面。他还是短头发,戴着眼镜,穿的还是白衬衫。上初中时,他总是穿件白衬衫。
陈超买了一袋卤肉,热乎乎的,还有两张饼。“在火车上吃吧,香着咧。”说完,他又递给我一个塑料袋,“这是啤酒饮料,你在车上喝。卤肉估计会咸。”
我叫了一辆车,上车朝陈超摆了摆手,就离开了菜市场。陈超也挥了挥手。太阳正在往下落,余晖洒在菜市场里,来往的人群头顶都泛着光。我看见陈超笑着,挥着手,静静地站着。这一幕让我回想起他初三离校时的样子,只是那时他是坐在车里,我们站着送他离开。车拐弯了,我的思绪也回到了初中的时候。
1
陈超和我不是一个乡的人。我从村里考进了县初中,分班时成绩是班级第3,他是第一,甩开了我十多分。报到时,我们两个是前后脚,也分在了一个宿舍。“我叫陈超,也是一一班的,咱们就是同学了。”他笑着说。原来他就是成绩榜上那个年级第一陈超。
那天他穿的什么衣服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满头大汗,头发也没理,身上黏糊糊的。平常在家穿惯了凉拖鞋,那天脚上穿的是球鞋,脚上身上都难受。初中开学对我来说,就是漫长的暑假一下子结束了。我还没有玩够,就开学了。
陈超很喜欢打篮球。一上体育课,到了自由活动时间,他总是第一个跑去抱篮球。五六个同学一哄而上,大家围着一个篮球跑来跑去,你挣我抢。我不会打,就站着看着。陈超说,来吧,一起玩。我笑了笑,摇着头。来吧,陈超又说,把手里的篮球扔给了我。我不会打,学着他们的样子,拍了两下,朝篮筐扔过去。这就算入伙了,合群了。
陈超学习很好,几乎没有弱科。数学、英语是他的强项,唯独语文没有那么好。语文也是我唯一能超过陈超的一门主科,其他的副科,我俩的成绩都差不多,俩人之间拉不开分。初一一年,陈超考了个全班第二,我是全班第六。
陈超曾提议,成立一个特别小组。特别小组是特别的人组成的,有特别的任务。什么任务,他也不说。我记得,小组成员有我,小文、大玉,还有近东。这个小组的组长是陈超。陈超说,“这个秘密只有我们知道,不许外传”。
有一次周末,我们几个骑着自行车,往学校的大西边骑去。已经是秋天了,太阳还没落山,两边的庄稼地已经收割,风从我们的脸庞和耳边吹过,田间的树从外面眼前往后退。几个人你追我赶,路不是很平,自行车叮当乱响。20多分钟后,在一条小溪边上,陈超捏住了车闸,停住了。陈超扭头说:“就是这里了。这是咱们第一次活动,纪念一下特别小组的成立。”
陈超从书包里拿出了火腿肠,还拿出了一瓶酒。这瓶酒用报纸包着。白酒。
“一人一根火腿肠,一人喝一口白酒。”陈超说完就把火腿肠分好了。
我拧开酒盖,白酒呛人的辣味就蹿了出来。
陈超接过酒瓶,说:“一人一口,从我开始。”
“真辣!”
我们四个谁也不敢接酒瓶,都怕辣。
小文个子最小,说:“我最小,我最后喝。”
“我爸管我管得可严了,我不敢喝。他知道我喝,肯定会打我的。”近东说。
“我来。”大玉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怕的。”
大玉喝了第二口,我喝了第三口,近东喝了第四口,小文最后喝了一小口。
一圈下来,酒没有少多少。但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了白酒的气味和滋味。
“赶紧吃吧,以后咱们就是特别小组的人了。大家要互相帮助,有难同当。”陈超笑着说。这么义气的话,好像都是从电视里学来的。太阳一点点往下落,天也开始黑了,我们也该回去了。白酒不能带到学校里,陈超就把它套上塑料袋埋到了地里。
“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秘密基地了。”陈超说。
那天,我们都回家很晚。近东的爸爸打没打他,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后来的活动,他都参加了。我们五个人,谁也没有离开特别小组。
2
小文的功课很差,我给他补生物和物理,陈超给他补数学和英语。近东学习马马虎虎的,他父母管得也不多,反正家里挺有钱的,他说:“考不上高中,我就不考了,在家开店照样能挣钱。”大玉学习很努力,但功课总是没有起色,时不时地问陈超和我。
初二上学期的考试,陈超第四名,我第二名。大玉还是中游。小文的成绩总算是上来了一些,在中下游。近东还在倒数的那拨儿里。平日里大家也不是每天都聚在一起,偶尔待在一块儿时,除了学习,也打打篮球,互相打闹着玩儿。
放假时,我们又骑车去了秘密基地。
“酒还在。”陈超从土里把它挖了出来。
“我这次带了饼干,还有卤肉。”近东说。
“我带了罐头。”小文说。
“我带了锅巴。”我说。
大家把东西都拿了出来,堆放在报纸上。陈超悄悄地从身上摸出了一包烟。
“我带了一包烟。正好,咱们可以……妈的,忘带打火机了。”陈超说。
我们几个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们吃着东西,耳朵上别着烟,白酒的刺激味儿好像没那么强烈了。陈超喝了许多酒,脸都红了。我们就这样吃着笑着说着,说老师的坏话,说班上哪个女生漂亮……暑假在这一次喝酒后开始了。
3
初三的时候,每个人都开始有压力了。压力最先是从班主任、老师那里传导下来的。随后,每一次考试,模拟的、月考的,都会把压力加强。压力开始在学习好的同学之间传导——我比你早到,我比你晚睡,我比你吃得快,我比你跑得快……大玉的成绩已经升到上游了,小文还在中游徘徊,近东也不声不响地赶了上来。我和陈超还是班上前十名。
一天,大玉说自己的50块钱丢了。
“是丢了,还是被偷了?”小文问。
“我也说不好,好像是被偷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大玉说,“也有可能是自己不小心给丢了。”
“你的钱在哪里放着?”陈超问。
“在枕头底下压着。”大玉说。
“肯定是被偷了。”近东说,“肯定是王二民偷的。这两天他花钱很大方,又是买这,又是买那。绝对是他偷的。”
“不能乱说,没有证据。”陈超说。
大玉的伙食费,我们几个十块八块地凑齐了。
周末时,小文说:“前天晚上,我在厕所里蹲坑,听见王二民他们说话了。他们说藏钱的事,王二民说大玉把钱藏在枕头底下。大玉的钱肯定是他偷的。”陈超说,知道了,这件事肯定能查出来。
周末放学时,陈超和我们几个就在校门口等着,等王二民出来。
王二民和王大军结伴出的校门。看到他们骑远了,我们几个便跟了上去。
“咱们骑车把他们赶到地里。”陈超说。
五辆自行车就并排散开朝他们追了过去。
王二民回头看到了大玉,又看到了陈超和我们几个,骑得更快了。
“没错,就是王小民偷的。追!”陈超干脆地说。
我们五个把他们两个围住了。
王二民说:“你们要干嘛?想打架?五个打两个?”
陈超说:“不是想打架,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王二民说。
“你跑什么?有什么可怕的?”陈超说。
“谁跑了?谁怕什么了?”王二民说。
“你扭头看到我们,为啥跑啊?”陈超说。
“我想快点回家。”
“你是不是偷了大玉的钱了?”陈超说。
“你才偷了别人的钱呢!我可没偷过钱。”
“妈的,别乱说话,小心我揍你!”王大军说。
“没你的事儿,你别管。”近东说。
“妈的,敢打我弟,我打不死你们。”王大军说,他个头比王二民高出一头,也比陈超高出半头。
“王二民,大玉枕头底下的100块钱,是不是你拿了?”陈超说,“我最后一次问。”
“没有,我没拿。哪有100块钱?”王二民说。
“你怎么知道不是100块钱?”小文问。
“妈的,你瞎管什么,滚过去,小屁孩儿。”王大军指着小文说。小文和他比起来,就像是个小学同学。
“你要是拿了大玉的100块钱,现在有钱就还回来。现在没有就下周带过来。你要是不还,这件事就不算完。”陈超说。
大玉一声不吭地站着。
“谁拿了他的钱?别冤枉人。”王二民说。
“你那天在厕所里说的大玉的事,我们听到了。你偷钱那天,也有人看见了。你花钱花得冲,我们也知道。大玉枕头底下的100块钱,除了你,没人拿。”陈超说。
就这么僵持着,他们也走不了,我们也不会放。
“我拿了他50块钱,下周我还给他。”说完,王二民又扭头冲大玉说:“大玉,下周我一到学校就把钱还给你。”
我们闪开一条路,王二民和王大军骑车走了。我们骑着车,去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白酒不见了。几个人就坐在那里,吃着带过来的饼干、瓜子。打火机又忘带了。
周日下午,我们都从家返校。
陈超和我一起去的学校,我们在离校门还有一个路口的地方,碰见了王大军。他骑在车子上,身旁有十来个人。
他们骑车把我们围住了。
“就你?妈的,还敢欺负我弟?”王大军指着陈超说。
“我跟你没什么事情,王二民的事儿。王二民自己承认了,你也听见了。别的我就不说什么了。”陈超说,“要是打架,这事跟别人没关系,让他先走。”陈超指了指我。
“行!算你讲义气!今天的事儿跟我弟也没有关系,我就是看你不顺眼,老子今天手痒,就是要修理修理你。”
陈超说:“你先走吧,我一个人来。他们是冲我的。”
我说:“没事,要走一起走,要打一起打。”说这话时,我也是害怕的。
十来个人把我和陈超推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我只觉得后背疼,腿疼。后来,他们就不打我了,都围着陈超,踢、踹。我躺在地上看见王大军拿着棍子,朝陈超身上打了下去。
那天有多少人围观,我不记得了,耳朵里净是奇怪的声音。我身上很疼,躺着看见他们一个个走了,陈超趴在地上。
陈超鼻子流血了,白衬衣上沾了血迹,沾上了土,有些地方是血和土浑在一块儿。刚刚来学校的路上,陈超还把白衬衣扎在腰里,骑车时,风灌满了衣服,鼓鼓的。现在,衬衣脏了,扣子掉了。旁边小卖铺的老板拿出了纸巾和矿泉水,递给我和陈超。
小文说:“王二民和王大军把他和大玉叫了过去。王二民当着大玉的面,把50块钱放进了大玉的口袋里。王二民说,大玉,钱我还给你了。咱们两个的事儿到此结束。”
小文接着说:“王二民又说,小文你是个证人,把钱还了吧?我点了点头。后来,王二民又从大玉的口袋里把钱掏了出来。”
小文最后说:“王二民他们几个围着我,让我说王小民是不是已经把钱还给大玉了。围得越来越近。我没有办法只能说,还了。”
陈超和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听小文说。
“陈超,这事你们别管了,我自己认倒霉。50块钱我不要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事儿就到这里结束了吧。快该中考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玉说。
“王大军认识这里的地痞流氓……咱们不是他们的对手。”近东说,“大玉说得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陈超躺在床上说:“我知道了。”
白衬衣上的血迹怎么也洗不掉。陈超把它挂在宿舍里等着阴干。
一星期后的一天,听近东说,晚自习下课,他一回宿舍就看见王大军躺在地上,陈超骑在他身上,一只手揪着王大军的头发,一只手拿着酒瓶子。王大军的脸上有两道血迹。陈超的脸很红,一身的酒气。
“你不是能打吗?起来啊。”陈超一边说,一边拿着瓶子朝王大军的肩膀、脊背砸了过去。
王大军呻吟着:“别打了。别打了。”
陈超没有停下来。宿舍里的人越来越多,老师来了,班主任来了,后来,派出所的人也来了。
王二民找到了大玉,在教室里,把50块钱给了大玉,说了对不起。近东在旁边,小文也在旁边。小文说。
4
我一直很担心陈超。打架的事情发生后,陈超有两个星期没有来学校了。宿舍里还挂着他的白衬衣,他的被褥都还在。教室里,他的书本都在课桌上放着。听近东说,王大军一直在住院。他家就在医院旁边。
一个星期的周三,陈超一个人来到学校,回到宿舍收拾了东西,收起了挂着的白衬衫。我和近东、小文和大玉把他教室里的书本收拾好,拿到了宿舍里。
他背着书包,我和小文拎着被褥,近东推着自行车,自行车上放着一个大包。大玉在陈超身边。我们朝校门口走去。
我听见大玉说,陈超,我挺对不起你的,给你惹了这么大的事。
陈超说,跟你没关系,是我跟王大军的事,要是替你出头,我就打王二民了。说完,陈超嘿嘿一笑。你们好好准备考试吧,我比你们先一步走入社会了。
近东叫了一辆摩托三轮儿,就停在校门口。
我们把东西放进车里,自行车放在外头。陈超把自己的篮球留给了我们,说体育课上可以玩。陈超坐到车里,朝我们笑了笑,摆了摆手。
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坐在火车上,我想起了它,想起了初中时一段珍贵的友谊。陈超还是和往常一样爱笑,爱穿白衬衫。听说,大玉已经在读研究生了,近东在家开了一家大超市。小文也很早就去南方打工了,已经成家立业了。我至今依然在外头漂泊着。那个特别小组,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回忆起来。那个特别小组的组长陈超,他们是否已经忘记了。
火车咣当咣当地往前走着,离开了小城,窗外已是开阔的田野。陈超买的卤肉、烙饼,香咸。袋子里的两罐啤酒很快就喝完了。酒足饭饱之后,我躺在铺位上,等着回到梦里。
2015.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