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14笛卡尔害人不浅
原本想,这一篇应该叫《金鱼自我分析纲要》,但实在不好意思碰瓷布尔迪厄,这东西完了可能还算不上什么纲要,那还是用由衷的感慨“笛卡尔害人不浅”来做标题吧。
前几天一朋友说,我做了一个心理咨询,我抱着猎奇的心理问她感受如何,她说没什么,她还想继续聊。结果金鱼当天晚上(因为开学的催命与变数)心态就崩盘了一次,突然十分嫌弃自己躺在床上在昏昏沉沉里泪流了一会儿。作为一个情绪管理和个人管理并重的人,我不能接受突如其来的情绪管理的失败,于是说:哦,反正是免费的,那我也去找人聊聊天吧。
我无意描述这位咨询师的人口统计学特征,也不想描写他的语言风格,因为我倾向于将咨询师当作引导你说出内心所想、展现你心理痕迹的“工具人”,一个打开管道的扳手,他能够引导你发现问题,发挥着媒介的作用。主要还是写个心理问题的备忘,几年之后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是这副怂样。
一、分析与体验
我的心理咨询师是个很敏锐又很能体会到情绪的人,在咨询过程中,虽然90%的时间是我在说,但他几句话就描述出我的问题。他说,虽然你咨询的问题与期待可能在个人发展、职业选择与学业方面,但你在描述的这些经历,还有你描述它们的方式,却体现出你有更深层次的处理情绪的矛盾,我不清楚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和你的咨询期待相比,哪一个更紧要,但或许它们是相互关联的。
你是一个不知疲倦地进行分析和解释的人,你不光用你了解到的概念、知识,分析和解释你自己的处境,你还习惯性地用你的概念系统去分析与解释他人,从而达到“合理化”(“合理化”是我在前面的聊天中提到的,包括“防御”、“投射”等术语,他一开始怀疑我是心理系的学生)的效果,你理解他人的行为是有道理的,即使这些行为让你感到不满、难过。如果把这个比喻为一个机能,那你这个机能是停不下来的,它很旺盛,也高高地飘在你的身体之上,而当你要体验到情绪的刹那,它就会出现,避免你和情绪正面遭遇,在你体验到情绪之前,就把它排出体外。
可是你要明白,情绪是没有办法真正排出体外的,面对情绪,你只能体验它,如果你不体验它,它留在身体里,长期就会引起身体的反应,比如人的肠胃、胸腔的疼痛(开学以来我确实每天早上都被非病理性的肠胃疼痛惊醒),长期保持某个身体姿势之后的肌肉酸痛、劳损。
这对概念让我模模糊糊想起了,七月份的时候高中男同学L在个人微博上隔空骂我,我俩这远非学术观点的碰撞,他这也是纯粹人身攻击,可他骂道:“建议你先体验,后分析,**!”结合此情此景,这男同学的谩骂也显得有水平起来,可谓是非常有洞见。我确实知道自己是个重分析而懒得体验的人,仿佛站在事外能够看得更清,也不会受到伤害,还可以用洞见去笑几声,仿佛自己取得了胜利。去年我看萨利·鲁尼的《聊天记录》,当发觉弗朗西斯身上的分析性与概念丛,还有行动上的软弱无力时,我觉得这人就是在写我。导师小董也曾语重心长对我说:金鱼,你要去体验,去做访谈,去听,你已经读过很多东西,你需要去体验了,要动起来。
处理事情的模式和处理情绪的模式是相通的,分析在前会阻断体验,即一种以“我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的明白人态度,躲避自己实际上不明白的事。我并不想去体验情绪,而是想用理智的分析去征服它。
我的咨询师说,其实当你描述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很多地方我是心疼的,你描述的实际上是很多个悲凉的状态,比如你说,只要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你甚至连床都可以不要,有张床垫就可以了,又比如你形容的感到自由的状态,哪怕是在家长看来你过得并不好的、筋疲力尽显得憔悴但很自由的状态,又比如你说你成为吵架大王的唯一阻碍就是你说了几句哪怕是你占理你自个儿就哭了就从争论现场撤退。这背后都是问题,可你还在分析,因为这样能够避免体验。
你说话有很多因为所以,虽然但是,而不是“我不开心”、“我感到悲伤”,你没法描述情绪。
我想我的心理咨询师应该能宽容我的毛病,我问了几句:但是什么才叫体验呢?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动作或者状态?我怎么做才能达到这个状态?(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可能也是分析性过强的体现,问完之后我自己都哭笑不得)
他很无奈地笑,说:下周吧,下下周,下下下周,以后我告诉你。
出了咨询室我给导师发了一条消息,我问:你觉得我是个分析过剩的人吗?
片刻之后他回我:金鱼,你行动力过剩就好了。
二、合理化与理解
我跟我的咨询师还说到了几个话题,我想不出很好的词来概括它,以至于“合理化和理解”听起来和上面的标题差不多。我想说此“理解”和社会学人类学说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样,它是在把自己代入了对象之后,产生的深深的怜惜,和社会学里那种为了反对由知识(在一定程度上即为权力的剩余)带来的支配,而提出的去权力等级的“理解”有区别。
我一直对“理解”有很乐观的看法,即如果我能理解事物运作的机制与全貌,那我就能够理解它。但其实这只是一种“合理化”,是从理智的观点来看,可以接受的解释。而现实层面,更多的其实是交流沟通上的不能,人只能在自己的宇宙里揣测彼此,达到所谓的“理解”。接下来的逻辑就是,既然“理解”是不能的,那么至少要保证“理解”成为一个良好的意愿和能进行的过程。这两条,都能为分析提供空间。而现在看来,有时候理解是拒绝分析的。
合理化存在着距离。我跟我的咨询师说,我其实是个不太哭的人,要哭了我很快也会忍住,或者躲起来,我认为自己这个状态会有些可怜,因为我是鼓励人哭的,这难道不是一项人权和正常身体机能嘛?如果我有朋友,在我面前要哭,我肯定会鼓励TA哭,如果TA是男性,我就更要鼓励了,因为男性更容易把哭视为不体面的事,这是社会结构造成的。
我的咨询师却说,你倾向于充当提供情感支持的人,照料者,但当这个要照料的对象是你自己,你就会保持一个遥远的距离。就好像你在那里很难过了,但又有一个你远远地站在边上看着一样,而那个很难过的你,会意识到那个旁观的你的存在。
但这也很奇怪,我其实并不能体会他人的痛苦与欢乐,我说我的社会化程度可能没那么高,我知道这一点,也知道自己感受不到他人的情绪,但是我知道一个有同理心的人在此情此景下应该怎么表现,那我可以模仿那个样子,提供一些温暖。我没有跟我亲近的朋友们说过这件事,我也乐于照顾这些可能随时会因为他们的情绪占用我的时间精力的人。
在照顾中,会有一种全能感和补偿感,只是那个被扔在边上没被照顾的自己,真的能够从另一个自己对他人的照料中,得到补偿么?而且你对他人的照顾,也不是建立在理解之上的,只是基于合理化情境得出的结果。这说法过于悲观了,我尽量现阶段不去思考它,免得血压升高。
三、理智与情感
作为一个分析过剩的人……我从我和咨询师的聊天中提取出理智与情感这对概念的蛛丝马迹,可能要将今天的分析(老毛病了)收束于理智与情感的二元论。
我其实更倾向于把这个理解为身心二元论,它的源头在于柏拉图对思想与精神的推崇,又明确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将理性的精神作为人存在的根基,将混乱、冲动、溢满情绪的沉重肉身撇开去。宗教上,苦行僧讲求若要追求到上帝的真相,必先禁锢身体的欲望,节制世俗的享乐,这些都是实现精神的完满的路上,所面临的阻碍。启蒙运动后将人类的理性作为世界的尺度,彻底奠定了整个西方思想界的理性主义传统。康拉德对女人们说,你们之所以不是完整的人,是因为你们不具备健全的理智,你们的情感过剩,你们那些婆婆妈妈的情绪体验,那些一惊一乍大惊小怪,都阻碍了你们成为健全的人,你们要像男人一样训练自己的理性,剔除自己身上那些情感,这样你们就能变得和男人一样,就能和他们实现平等了。
客观、理智、真相、唯一,在这一系列的词语中,暗含着对总体性的执念,我总要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能够应对万物,揭示它们的本质,它如同一个生发一切不容挑战的点,是世界的根源。我无意再复述尼采对肉体之力与美的称颂,萨特“存在先于本质”的系统论述,又或者德里达对文本的解构与解放,罗兰·巴特写作里那些个括弧的意义,作为被理性规训的人,我将荣耀归于他们,疯狂的,追逐片刻的电光火石般情感、行动,对永恒性永远抱有尖锐怀疑与无情嘲讽的哲学家。
导致我们的精神远远地飞出身体,却还是到达不了“真相”的人就是笛卡尔,我不知道他说“我思故我在”是为了干嘛,我认为他贡献个直角坐标系就不错了。但是想想,直角坐标系的两根轴也有一个交点,那个点被称为零、原点、O,它代表着一切的开始,一切的参照,它就是永恒的,那个敦促你去寻求合理化解释流程的唯一动机,它是“总体性”,它是“理性”秩序的起点,你将它视若珍宝,习惯这点之后,你就会觉得你身体里装着的情感与欲望,meaningless而且tricky。这就是理性对身体的权力,用权力实现对它的羁縻、驯化。
所以说我说笛卡尔害人不浅也没什么错,这是我尝试将自己的处境再次与我所知的东西勾连的结果。意思是,我又进行了分析。最终倒可能是个错误的归因。
最后再提供一个不那么批判的视角去看待我这场心理咨询,松间昨天评论说,这是“分析哲学和现象学的分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