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簡齋詩

好些年以前買過一冊民國商務印書館的《增廣箋註簡齋詩集》和《簡齋詩外集》影印本。可惜是縮印的。每頁分作兩欄。雖然不算群蟻排衙。卻也頗費目力。尤其是想讀雙行夾注的時候。恨不得有放大鏡在旁。
好在近來偶得了一冊原大的影本。上海書店一九八九年影印《四部叢刊初編》裡的零本。這一大套書至少在我所能接觸到的舊書店裡舊書攤上不算常見。到如今不過買得三四種。
《四部叢刊》比《四部備要》好的地方便在於只影印舊籍善本。不像後者重新排印。雖然字體也還好看。卻難免有校對不精的問題。是以不管遇到民國年間的《叢刊》還是後來的新影本。只要書對胃口而又力所能及買得起。都願意羅致過來。比較滿意的有淵明。王。孟。方回。定庵等諸家的集子。人棄我取。聊以盡意而已。
簡齋的詩和詞我都是蠻喜歡的。其詩學杜有骨力之外。多一層善感深思的東西。又不至像義山那樣的哀宛淒美。宋人的斯文風雅體現得很足。又不像坡仙那樣炫耀其學如攤開的百寶箱任君誇讚而目亂神迷。坡仙的詩當然汪洋恣肆。然和簡齋詩相比。似乎在內向的情致上略見不足。至於簡齋的《無住詞》就更好了。盡管只有寥寥十八首。卻是豪縱瀟灑而又絕不粗俗。和其詩大異其趣。風味極佳。

陳寅恪先生《寒柳堂詩集》中有《夜讀簡齋集潭州諸詩感賦》一律。嘗把手跡印在他某部集子的前面。感懷生涯多舛之外。更有諷世之意甚濃。每讀一過。輒覺文士詩家屢經亂離可謂不幸。然若不如此何來詩文傳世。簡齋如是。陳公自然亦如是:“我行都在簡齋詩。今古相望轉自疑。只謂潭州燒小劫。豈知揚獠舞多姿。還家夢破懨懨病。去國魂消故故遲。誰輓建炎新世局。昏燈掩卷不勝悲。”
拿到書隨意翻讀。偶然讀到《謝楊工曹》七律一章。很是喜歡:“借屋三間稍離塵。攜書一束謾娛身(昌黎《示兒》詩:始我來京師。止攜一束書。)客居最負青春好。世事空隨白髮新。造化小兒真薄相。市朝大隱亦長貧。獨無芋粟供賓客。虛辱先生賦比鄰(先生自註:與義新居在工曹所居之北。老杜《南鄰》詩:錦里先生烏角巾。園收芋栗不全貧。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堦除鳥雀馴。又嘗賦《北鄰》詩。昌黎《答陳商書》:厚意不可虛辱。)”
首聯便有不滯礙之美。不知道是不是向楊工曹借來三間屋暫得容身。雖是借然毫無瑟縮窮鄙氣。就像淵明老子寫乞食。感激自是該感激。卻也並不輕賤。何況人生本就如寄。哪間屋子不是借來的呢。不過時間長或短而已。此屋的好處在稍稍離塵。何以如此說。大約亦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緣故。
第二句是我最愛的一句。愛到想倩人刻成一方閒章拿來四下裡亂蓋。“攜書一束謾娛身。”即使是身在客中。亦不忘攜書以隨。可見也是書痴。回想我自身的經驗。無論走到哪裡。書多少是要帶上幾本的。若是長時間的行旅。帶上的不論。還要隨走隨買。

初見“謾”字似覺不該在此。再一想。或許是通“漫”字。隨意散漫地拿幾本書解悶兒遣興耳。註語引的昌黎《示兒》詩我覺得是只用其語罷了。此首韓詩可稱功利之極。言自己打拼下此一房廬。讓兒子多接觸公卿實現階層上的跨越。東坡便斥之曰“退之示兒云云。所示皆利祿事也”。和簡齋此聯實不在一條路上。
頷聯又啓哲思。啓功先生所謂宋人詩皆是想出來者。尤其是下一“空”字。真把年華老去無可遮阻之態寫得盡興。頸聯則稍見憤激之語。造化小兒何其捉弄於人。而欲為隱身市朝之人卻又不免傷哉貧也。人生在世真是不稱意。慾求之境每有不得。求而不得與得非所願正是人類有情感意識以來遭遇最多的普遍矛盾。即使是詩人簡齋又豈能奈何。
尾聯“芋粟”似乎該是“芋栗”。夾註中所引杜詩亦是如此。然而原文上又明確有兩點在。當然意思也是可通者。“虛辱”是空承美意。楊工曹大約也用詩文表示了對簡齋遷居此地的祝賀與慰問。簡齋卻覺得囊中金盡不免有幾分對不住朋友。然友情之篤亦在其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