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房
大屋老了,皮肤皱了,裂纹从墙根爬到房檐来了,它撑开墙皮,把里面的土坯露出来了,一块块,倾斜着,像是要离家出走似的。屋檐下的檩条也塌了腰,瓦们排着队跑到椽头去了,风儿吹过,掉落下来把狗子吓进窝里去了。 大屋把灶房挨着,为她遮了半边雨,又挡着了从北边吹来的风,可她另一边的檩条已经断了,铁丝箍住茬口,轻轻架在大柁上,可它总还是想跑,把一头高高的翘着,歪到西边去了。 灶房是很矮的,总有猫跑上去晒太阳,它们发起疯来,呜呜的怪叫着,张开爪子乱跑,把瓦们都给踩松了,到了雨季,屋里便要漏起雨来了,有时早上起来,灶上的锅汪着一团水,再往上看,水线连成了丝,屋顶的蜘蛛都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这时是做不得饭的,于是家里人便要使唤我去屋顶捡瓦。 捡瓦的地方除了灶房,还有后面的猪圈,猪圈门前有棵高大的豆青树,它直着身子探到高处,如爆裂的烟花,散开成半圆,将猪圈遮了大半。猪圈后面还有杨树和毛竹,它们拱着猪圈,将枝头搭在豆青树上,把猪圈抱住了。 起风时,拢成一团的树枝会变作大刮子,“刷刷刷”刮着屋顶,瓦们被拨弄得疼了,便要抖抖身子,跑到一边去了。 这时,又该我上房了。 我抓住老粗的豆青树便爬上去了,瓦片易碎,只能趴在瓦脊上前行,将破碎的瓦片勾出来,再换上新的。 老屋是土做的,灶房是土做的,猪圈也是土做的,土墙圈着土房,一切都是灰扑扑的了。 后来,我们决定修一个红砖混凝土的卫生间。 修卫生间的砖是别人家修围墙剩下的半截老砖,沙是村里修水渠时用剩下的,水泥是自家花上五十块钱买的两大包,舍不得雇人,便要自己动手,大工是父亲,小工便是我了。 修房子需要平地,挖地基,搅拌水泥沙子,最后才能砌砖。我们工具不全,全靠手感和眼力劲儿,刚砌到半人高我便发觉墙体有些斜,父亲说我小小年纪得老花眼了,多好的墙偏要说它长歪。我不信自己有老花眼,于是唤来了母亲,母亲左右看了看,说确实歪得厉害,墙肚子都快贴到后脊梁去了。 父亲蹲在地上瞧了一阵,只好摇摇头,让我避开,将墙推倒了。 我们捡去砖,将地基挖深了些,又搬来几块大石头垫在下面,倒上混凝土抹平,压缝砌砖,耽搁了几个小时,才把墙砌好。 可是,我们不知道如何去封顶了。 一般来说,最好的封顶需要用混凝土浇筑,四周箍上钢筋做的圈梁后,浇入混凝土,底下还得用木板撑住,防止垮塌,晾得几日,混凝土干硬后,才可以取下支撑的木板。 家里没有钢筋,铁丝也没几根,只能想其他办法,我提议屋顶蒙块防雨布,再将洗浴的水龙头从墙窟窿里塞进去,便可以将就着洗澡了。 我的提议自然遭到了反对,母亲说好好的卫生间,被我设计成这般鬼样,旁人看了,还以为是破落户家的厕所。父亲说后院栽有许多竹,多砍些来劈成竹片架在墙上,再浇上混凝土将竹片封住,阻了雨水进去,自然不会腐烂。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只好这般去做。 这个奇妙的创意只坚持到雨季,几场大雨下来,屋顶裂了,人在里面洗澡,抬头便可以看到生了绿霉的裂纹,一道道,连成了网,像毕加索的画。雨季还未过,屋顶已经凹了下去,水泥块开始往下掉落,竹片们散发出呛人的霉味,已然变作了黑色。 第一代卫生间终于不能用了,于是我们又在院子西南角找了个位置,重新挖好基础,又将原本的卫生间拆了,清理出砖来,重新砌好,又浇筑了几块石板盖在房顶。 家里唯一的混凝土建筑终于落成了,虽说形貌是不怎么优美的了。 如今土屋的檩条断了,大柁歪了,椽子朽了,瓦片碎了,连跑到角落里的卫生间也沉下去了,老房子似乎苍老的要死了。 只好去重建。 新房与老房的交接是在九年前,那天早晨我起得迟了,原因是家里的公鸡没有打鸣,吸引我起床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肉香,我遁着味儿来到厨房,煤炉子烧得正旺,青红色的火焰舔着锅底,金黄饱满的芸豆上下翻腾,鸡肉钻出汤来,将一层黄栗子也似的油挤到锅边,中间鼓出了几个奶白色的大汤泡。 我想去捞嘴,却被母亲叫住了,她说山梁子下的亲戚今天会来家里,这肉是给他们准备的,吃饱了肉,才有力气拆房。 家里想让老房子拆了,重起一座砖混的大房子来,其实早在半年前就定下了计划,可到了此时,我仍旧有些不敢相信。 母亲说两月前请了风水先生,算出今日是黄道吉日,适合破土动工,所以叫了几个亲戚来,先把猪圈和南边的土墙拆了,腾出空地,方便建筑队进场。 亲戚们来了,吃上两碗饭,喝着老鸡汤,围在桌前闲闲碎碎扯几句话,再将动土时需做的事分工,见着天边放亮,鱼肚白显了出来,母亲赶紧去祭桌上烧香,又供上一块肥肉墩子和几颗黄豆,祭过土地和诸天神佛后,让我去门口放上一挂鞭炮,这才招呼亲戚们动工。 先拆的是猪圈。 往年冬至后要杀猪腌腊肉,过了年便要去买小猪仔来喂,今年要修房,猪圈一直空着,猪食槽送了人,猪圈门也被拆了去,放在厨房后面的柴架子上,说是修好了大房后,再寻个地儿拾掇出猪圈来,铁疙瘩门再原样安回去。 猪圈顶用的瓦片,土垒的砖墙,横梁条子是油桉,拆猪圈要从上往下扒皮,身轻体壮的小伙子先爬上去揭瓦,余者站梯,将瓦递下去,末尾有人接住后放进翻斗车里,再推到屋外的空旷处堆放。 卸了瓦后,下面是撑瓦的椽条,椽条下架着大梁,这些都是实打实的老松木,卸下来后也要放好,盖上防水布备用。 接下来是拆墙,这可是实打实的体力活,土墙是用土坯垒的,一块土坯二十来斤,每一层都是横竖两块并着垒起来的,得用大锤狠砸,松脱后再用撬棍撬到下面,一层层的往下降。母亲忙着烧开水做饭,我在房下递瓦片,搬木头,到了中午,猪圈原先的位置变作了一个硕大的土堆。到这时,要吃午饭了,菜是六个,有土豆烧鸭,有辣椒炒老肉,有酸菜鱼,有干煸泥鳅,有炒青菜以及一大碗鸡肉汤,泥鳅是我水沟里捉来的,一直没舍得吃,今日全用来待客了。 吃过饭,歇了一会儿后,接下来是拆南边的围墙,围墙也是土坯垒的,守着两棵老石榴树,先把石榴树锯了,再合力推墙,之后将倒塌的土铲到大房后面。 就一天功夫,大房后面便多了两个土堆,猪圈是大堆子,圆圆的像帽子,围墙是小堆子,铲成了月牙,老屋孤零零的呆在院子里,迎接着它的末日。 隔天依旧阳光明媚,第二日开始阴了,到了夜里下起雨来,主屋后面的土堆开始流泪了,黄色的泥水聚成两个泪窝子,又沿着鸡槽跑进小河沟里去了。三天后,天晴起来了,泪痕隐去,土堆前留下两个泥坑,到了晚,母亲张罗着杀鸭子,我知道明天要开始拆大屋了。 拆大屋和拆猪圈过程类似,只是瓦片更多,木条更粗更长罢了,这次不仅亲戚来了,周围的邻居也有来搭把手的,也就多半日功夫,整座大屋轰然变作了泥土堆。 大屋没了,猪圈没了,角落里的卫生间没了,爷爷曾经亲手种植的竹子,杨树,石榴树,豆青树也都没了,大地上满是成堆的泥土和断木茬子。 轰轰烈烈的大拆迁结束后,建筑队开始进场了,那一天乌泱泱来了二十几人,除了包工头本家的老乡,还雇了许多诺苏人,男男女女都有,都是一般的黑,一般的身强体壮。他们带上锄头铲子和竹簸箕,沿着石灰线开始挖掘,我看了一会儿,便被叫起去帮忙做饭了。 煮上一大锅饭,做上几个菜,再熬上一大锅汤,到了中午,工人们围坐了两桌,吃过饭,又各自歇息了阵,继续挖掘土坑,直到挖了一人多深,底下见了硬土,工程才告结束。 第二日干活的依旧是二十多人,他们将前日准备好的钢筋放进土沟,编成圈梁后开始倒混凝土了,搅拌机也是一早拉来的,两台机器不住的吞入砂石水泥和水,又将混凝土吐出来,工人们排着队,挑着桶将混凝土倒入沟里,沟里的混凝土是混乱无序的,所以需要用到振捣器。振捣器是一根大腿粗的铁疙瘩棒子,尾端连着电线,沉入混凝土中,通了电后便会不停地振动,挤出混凝土里面的空气,使混凝土结合的更紧密些。 操作振捣器的是包工头的老叔,一个头发花白,膀大腰圆的老汉,老汉有一个专用的特大水壶,泡一壶茶要烧上半锅开水,他老爱穿一件肩头有破洞的红色背心,把黝黑的脊背露着,脚踩长筒雨鞋,胡子拉杂,头发凌乱,抱着振捣器在那捣,兴奋之余还会哼上几首颇为不宜的山歌,他看着过桥板的挑沙女工,说胖些的那个屁股抵得大酒缸,又瞅了瞅旁边的瘦子,然后唱起来:“这个婆娘生得瘦,只有皮来包骨头,要是真的嫁给我,只得夜夜找罪受……”。 女人们和一堆男人一起干体力活,吃同样的饭,做同样的事,早就粗糙了起来,她们嘻嘻哈哈的回怼:“大口马牙莫猖狂,胖的瘦的一起上,叫你小哥倒爬墙……” 老汉总是色咪咪的捣着混凝土,工地的人都叫他老色坯子。 这老汉是我顶佩服的人之一,他一个人抱着振捣器可以干上一天,也不需换人,只要把茶水备足就行,中午能吃三大碗饭,有个缺点,睡觉爱打呼噜,中午休息时,他找块破木板,一个人跑到遮阴的墙根底下睡,扯呼噜的声音像是吸面条,呼噜声一停,大伙儿都知道该起来干活了。到了收工时,他是最后一个离场的,收拾了工具后,拧开水龙头,把脑袋瓜子伸过去冲,流下一地的泥沙污垢,最后抹抹脸,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 另一个让我佩服的人是个男孩,我很怀疑他还未成年,一头卷卷的黄发,手细脚细,个子也不高,但干活特厉害,别人挑混凝土,他也去挑,别人扛水泥,他更是冲在前面,干活时也爱说笑,常被红背心老汉带进沟里,说劳什子干完了活带他去发廊洗头,把他那卷黄毛染得五颜六色起来,再给他胳膊上纹一条大龙,好让女孩子们给他生猴子。 黄发少年似乎以前上过老色坯子的当,他说老色坯子不正经,说是洗头,可是进去了才发现里面没水没毛巾,就一张黄不拉几的大被盖床,女服务员胖得跟发酵好的大馒头也似,圆胖的不像话,头发比他还黄,鼓在一起像个大鸡窝,可以盘出个鸟来。他要洗头,人家服务员偏要给他脱光了衣服洗身子,惹得他红着脸跑出去了。 打好基础后,开始做地梁,地梁要做三层每层都需要加足够的钢筋做骨架。 由于我家在村子中心,进村的路曲里拐弯,钢筋极长,运不进去,只好拿人抬,抬钢筋可是力气活,需两人配合,我最开始可以配合着抬三根,后来力气渐失,只能合抬两根,最后又变作了一根,从中午抬到日落,最后把人虚脱了,吃饭时拿着筷子都会手抖个不行。 做好地梁后,要把老房的泥土回笼到圈梁里面升地基,这个步骤完全是家里人去做,那也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最苦最累的一次,早上天不亮就要扛上铲子干活,将几个土屋的泥土全给铲进地梁圈里,铲完之后还得将大块的土坯敲碎,做完后再灌入水,将土块泡酥,再次踩实。光是铲土,我们没日没夜干了半个来月,最开始两天腰酸腿痛的不行,夜里睡觉直不起腰来,到了第二天邻家公鸡报晓,还得忍着痛起床,吃上两碗粥后继续铲土。 隔了两三日后,身体逐渐适应了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这时我又出事了,在铲土时,无意中踩到泥土里一块钉着钉子的木板,那钉子二寸长,生了黄锈,一脚踩下去,直接扎穿了鞋底,钉尖扎入脚掌。我感觉扎穿了,却不敢去看,偏过头去,用手将钉子拔了出来,一声闷哼,钻心的疼痛几乎使我昏厥。 我坐在地梁上已经疼得走不动路了,只好用手掐着大腿,想让大腿处的疼痛冲抵脚掌的钻心巨痛,疼痛像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打来。我咬紧牙关,背靠着墙,仰望着蓝天,好想让自己变作一朵白云,轻轻地飘在天上,摆脱大地和身体的束缚,无拘无束的享受自由与欢乐。 疼痛退去了,我一瘸一拐的走回屋里,咬着牙清理伤口,休息一会儿后见血液凝固结痂,赶紧找来一双干净的袜子换上,穿上鞋又继续干活去了。 填地基用了十来天,然后往里灌水,灌水需得早中晚灌,灌了水就用铁钎子插土,然后猛踩猛砸,把土里面的缝隙踩实,再继续添土,这是慢工,急不来的。后来绵起了雨,时间一长,又耽搁了修房进度,我们只好去准备建筑材料。 砖是附近山里的砖厂拉来的,那时的砖紧俏,为了拉上砖,得半夜穿上棉大衣去砖厂的大门口排队,拉了砖来,还得自家卸砖,卸上一回砖,手上总会多上几个血泡。拉完了砖,还得拉沙,沙可是实沉的东西,才跑得几车,进家的石板路已经被重车压坏了,又遇上下雨,门前的路变成了一个一个积满了烂泥的水泡子,车一经过便陷进去,后来没得法,只好用小推车转运,每转运一次都得累到半夜,经常来不及洗澡,躺在沙发上便睡去了。 最后毛坯房修成时,已是距离开工过去半年了,接下来是装修,为了省钱,许多的事都是自家干,前前后后又花去了小半年。 老房子的骨肉最终埋在地基里,与新房子铸成了一体,它是根,使新房子得了滋养,如大树般高高的矗立着,如今已八九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