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黎明》-1

*一则绝对不可能写完的长篇，随时会鸽。

"来自黑暗"

“就像人的一生那样，大多数故事也都是在黑暗中开始的。”

颇为讽刺的是，当阿瑟钻出扭曲变形的舱门时，他想到的头一件事正是这句话。和大多数人相同，他的记忆之初只有一片黑暗，但决不是温暖的襁褓中，而是在坠毁的逃生舱里，除了电线裸露处偶尔激起的几簇白亮火花之外视不见物。当他最终从残骸脱身时，已经是这个世界的傍晚了，空气温暖、咸腥、湿润，总之，非常陌生——和他来时之处迥然不同；可当他试图回想故乡，那儿的风有怎样的触感，那儿的居民有怎样的面貌，所得到的也只有阵阵头痛而已。他频频环顾，试图弄清自己的处境——他正坐在一块棱角分明的白色裸岩上，身旁稀疏的黄杨间点缀着蓝铃草；更远处，在篱笆和农田的另一边，炊烟从民居的红砖烟囱里弯弯绕绕飘向无云天空。他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乡间景象了；怪异之处在于，即使他立刻就为身边这些不起眼的植物找到了恰如其分的名字，却无法想起一星半点的过往经历。翻遍了工装夹克的每个口袋，他也只找到了一册软皮本，纸上遍布字迹潦草的笔记。他兴致勃勃地对这些用词和描述皆极为晦涩的描述进行了一番解读，却发现笔记里记载的是某种密码的编码表，对唤起记忆毫无助益。看上去唯一有些价值的是他胸前的坠饰，借着渐逝的霞光，依稀能看出上面的狮鹫图案。然后，正如池塘里的涟漪那样，一个名字也猝然在他耳边响起，阿瑟，阿瑟·阿德勒，与之相伴的是母亲呼唤儿子的温柔。但他刚想把握住那个情景的余温，回忆起他的母亲、他的家庭、他的故国，一切又都像水中月般碎裂无踪，只剩下阿瑟自己孤零零地坐在陌生土地的日暮时分中，与他相伴的唯有惶惑；乡间小路就在他脚下向远方无尽延伸，可他却感到无处可去。

就在他放任自己浸淫在迷惘中时，后背却被什么东西打中了，因此吓了一大跳；未及搜寻，始作俑者便主动现身：一个棕发黑眼的小男孩，穿着脏兮兮的条纹布衬衫，手里攥着一小把石子，从身高判断不过十岁，正是热衷于顽劣行径的年纪。男孩直直地盯着阿瑟，显然对自己的恶作剧半点羞耻心都没有。

“看来你就是那个‘天上人’，都怪你，我打赌又输了。”

“什么赌？”阿瑟歪歪头，努力挤出些欢乐的神色，顺便思考起自己和这些人语言互通的事实有何种意味值得琢磨。

“我看到那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便觉得里面的人死定了；但阿格妮丝却告诉我，那个什么‘桃仓——’”

“是‘逃生舱’。”阿瑟纠正道，适才流出的汗水已经凉透，滴落到泥土中。

“好吧，好吧，管它是什么呢。逃生舱配备了降落伞，就像打仗时候那些从飞机上晃晃悠悠地坠地的人那样，所以乘客不会有事。赌输的人要把自己的那份饼干让给对方，所以，你欠我三块饼干。”

“恐怕我现在并没有零食可以补偿你，不过我会记得的。你叫什么名字，小家伙？”

“康纳，康纳·麦克格雷戈。”

“康纳，麻烦你告诉我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脑子有点糊涂，恐怕没听清那个词。”

“‘天上人’啊，就是从那儿来的人啊，从阿纳瑞斯来的人。”男孩用手指了指东方天空临近地平线处的铁锈色天体，此刻它正冉冉升起，很快就要高悬夜空当中，在地上看去远比群星更加炽烈明亮。“怎么，你没上过学吗？三年前弗洛斯特小姐就教过我，阿纳瑞斯绕着冬星旋转；我们所有人都住在冬星上，只有‘天上人’才住在阿纳瑞斯。你是‘天上人’，所以你肯定是从阿纳瑞斯来的。”

阿纳瑞斯，冬星。阿瑟不停地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仿佛一刻不去思量就要忘掉似的。所以阿纳瑞斯就是他生长的地方，而今他来到了冬星。无论如何，他对冬星再熟悉不过——以行星的标准看待，是一颗大小适中的花园星球；中纬度地区季节分明，只是均温偏低——诸如此类。只是这些印象是从书中还是某个面孔已然模糊的人口中得来的，他全都不记得了。至于阿纳瑞斯，他相信自己除了知道阿纳瑞斯是冬星的卫星外，对其了解并不比面前的孩子多哪怕一分一毫。人如何能对故乡一无所知，却熟识异国呢？

“阿格妮丝看来和你一样聪明，她是你的姐姐吗？”阿瑟决定不再对注定难以追回的昨日纠缠不休，而是把话题引到一些更实际的方面上。

男孩皱起眉头，好像一时间难以想出如何回答。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这么讲。实话讲，她比我还机灵，妈妈总是说她聪明过头了。不过等到我也上了中学，我就会比她懂得更多啦。再说了，她是战争刚开始时——也就是三年前才到我家的。爸爸说她是老朋友的女儿之类的，大人的事，谁说得清呢？虽然她来了之后分走了我的饼干，不过她对我很好，我也希望她真的是我的姐姐。可惜战争已经结束了，她很快就要回城里上中学，我也许就没法常看见她了。”

战争、收养来的孤女，阿瑟本能地拼凑出一副由鲜红和铁灰涂抹的抽象画，和泛着铜样光泽的勋章一起装裱在墙上。然而对亲历者来说，如此景象还是不要提及为妙。只是他们的苦难即将走到尽头，而阿瑟自己的麻烦才刚刚开始而已。

“哦，我差点忘了。爸爸告诉我，我如果比他更早找到你就吹响这个。”康纳从他松松垮垮的背带裤口袋里摸出一只哨子，尖利的哨声随即将轻缓的晚风剪得七零八落，提醒着他这种平静何其脆弱。不远处栖于树冠的鸦群受了惊，成群逃离桦树茂盛的枝梢，若浮在空中的黑色海浪。

没过多久就从田间小路传来了马蹄声，一人一马奔驰的身影映入眼帘。骑手下马后从鞍侧取来提灯，摸了摸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后才转脸看向阿瑟。男人身形瘦长，白净但深陷的眼窝前有一对近视镜片遮挡，以农民的标准来看实在是有些文弱。他的视线在阿瑟和逃生舱残骸中游移不定，而后者此时垂死野兽般横卧在被染成青色的原野中央，暮光把它的生机吸吮殆尽。

“所以你就是那个从逃生舱里出来的人了。你受伤了吗？能走路吗？你会骑马吗？”或许是察觉到了对方的无所适从，他微微屈身，凑近阿瑟，用极轻缓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Nahab chi ict gaträu wiaüsi fahen? Damrat í daedor Elleur?”

有那么一会儿，阿瑟觉得自己一定是陷入了长期酗酒者或者用药过度的精神病患的梦境中——被扔进几吨重的金属棺材里丢向地面，醒来后被遇见了穿着过时服装、骑马代步的农民；面前这个男人也许连自动机械都鲜少见识，却知道飞船组成部分的正确拼写，甚至还通晓两门外语。

“恐怕我还是对您的母语更熟悉些，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哦，对，对。即使是天上人，起初也和我们一样生长在冬星。我们的客人和你一一样都是萨克森尼小伙子，对吧，康纳？”男人的嘴唇和双手都在神经质地颤抖着，以至于摘下眼镜时险些令其跌到地面粉身碎骨。诚然他看上去疲惫、憔悴，也许经受了轻度抑郁和失眠的长期折磨，但那双摆脱了镜片的眼睛里满是令人疑惧的狂热，像是一团嗅到了火星的余烬，一颗直视阳光的萤石。

“我没有受伤，先生，只是非常困惑。您、您能告诉我，我的逃生舱究竟坠毁在了什么地方吗？”阿瑟犹豫再三，决定暂时不吐露自己的疑虑。即便自己真的身陷重重幻觉，沉溺其中又有什么坏处呢？

“威斯特伐堡以西三里格，与新希里亚隔着叶涅瓦河的无名之地。我想这些名词对你而言大概非常陌生吧，不过不要紧，我们至少还有一整晚的时间来相互了解。”话音未落，康纳就伶俐地把马牵了过来，对阿瑟使了个眼色。见状，阿瑟只能耸耸肩，说：

“这恐怕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马——它是叫这个名字，没错吧？让我看看，肩部健壮，毛色是金黄骝，我猜它是匹艾宾马，没错吧？“他挠挠头，这下可把本就纠缠不清的棕色卷发弄得更乱了。

“我从没想过他们在阿纳瑞斯还会教学生们畜牧知识。可惜我还没来得及修好我那台货运步行机的空气刹车，拿它来载人实在是太危险了。 既然你不擅长骑术，我们只好一起走路回去了。我想我还欠你一个自我介绍，我是艾伯特·麦克格雷戈，这小家伙是——

“康纳。我已经告诉过‘天上人’了，爸爸。你没必要再重复一遍的。”显然根据他往常的经验判断，“禁止忤逆父亲”远非不可触碰的铁律。

“康纳，在我们的客人面前用那个词是很不合适的。不过，年轻人，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呢。”

“阿瑟，阿瑟·阿德勒。”他决定暂时放下戒心。何况，除了性命之外，这些人又能从他身上夺走什么呢？

睡前故事里，巫师的一个音节就能摄去人的灵魂，令其化为空壳颓然倒地；换成长诗用洪亮的音调咏唱出来，足以令江河逆流，山岳崩塌。他不得不怀疑在冬星，他的名字其实是一句久遭遗忘的古老咒语，因为艾伯特的笑容像是被蜡封住一样，凝成一道僵硬的弧线。但草茎依然在随风摇曳，虫鸣依然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而月与星——即使难以察觉，依然缓缓拉起夜的幽蓝帷幕，这足以证明时间的力量足以赢过咒语——或者说是回忆。直到最后一抹夕照落到他胸前的坠饰上，经由反射刺向艾伯特张大的灰蓝色瞳孔，方才解除了束缚对方的魔咒。然后艾伯特动作粗暴地抓起用那片细绳穿起的圆形贵金属制品仔细端详；无论他从数百年前金匠的手艺中找到了什么，那都让他跪倒在地，徒劳地仰面盯着苍穹中一个并不存在的焦点，仿佛这一眼的短暂光阴里，毕生享用过的温情都离他而去。

“所以这就是阿瑟了…这么说你和叶莲娜真的到了阿纳瑞斯，克劳斯先生的猜想得到了证实，’星霄之钥‘确实存在，我们一度把它抓在了手中，却又任其顺着指缝流逝…你肯定会说我们赢了，但胜利来得太晚、太晚了。我们都亏欠了一些无法赎回之物…于是我找回了阿格妮丝，如今你又把儿子留给了我，这就是你补偿的方式吗？难道说，在你追寻的新世界里，只允许你一人前去吗，海因里希？“

失忆固然令人沮丧，旧时片段根深蒂固、游魂般逡巡不去同样不见得是件好事。这是阿瑟头一次学会这个道理，为此他感到自己和面前这个对晚星泣诉的男人一样不幸，也被同一股悲伤的引力所捕获了。于是他侧耳静听，幻想着从艾伯特不成章的词句里拼凑起自己的过去。而康纳一会儿看看艾伯特，一会儿看看阿瑟，犹豫着要不要丢下神志不清的父亲自行回到家里，但直到艾伯特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切都会好起来“为止，他都乖巧地呆在马儿身边，努力从晃动的尾鬃上寻找些许乐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