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局内,心在局外
《局外人》是一本早已列入“想读”清单的书,但却无限搁置。这次是因为友人的推荐,便选择在一个悠闲的周末一口气读完了。读书用时比我想象得还要快一些,读完时已是下午1点多,我才发现自己忘了吃午饭。
故事结构并不复杂,主角莫尔索的母亲去世了,他去参加葬礼时没有表露任何寻常人应有的悲痛、难过,或是后悔(没有好好赡养母亲),葬礼的第二天就与玛丽看喜剧电影、上床,将母亲去世的事情抛诸脑后。工作上,他也不思进取,只想浑浑噩噩地度日。后来,与女友和朋友去沙滩度假时,在灼热的阳光下,伸手扣动扳机杀死了朋友的仇人。之后,他遭受审判,被定义为一个灵魂空空如也、毫无人性、冷酷无情的小人,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被判处死刑。莫尔索在辩驳和不辩驳之间动摇,最后,他不再上诉。最终,他不再需要对抗世界的虚无,坠入平静,顿悟“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幸福的”。
开篇短短百字,一个冷漠、疏离、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形象就跃然于纸上了。
默尔索游离在任何一段看似正常的关系之外,无论是母子,邻里,爱情,还是友情。他不积极地回答任何一个可能拉近关系的问题,即便他对玛丽有好感,仍然大方承认把“玛丽”换成任一个其他女性,也可以做到“答应与她结婚”。答案未必是对方真正想听的,但也不曾说谎回避,但一定是他内心所想,是为真诚。他丝毫不为自己的真诚羞愧。在监狱里回忆故事时,也得出“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的结论。
有个人早年离开自己的村子,外出谋生。过了二十五年,他发了财,带着妻儿回家乡。他母亲与他妹妹在村里开了家旅店。为了要让她们得到意外的惊喜,他把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留在另一个地方,自己则住进他母亲的旅馆。进去时,他母亲没有认出他。他想开个大玩笑,就特意租了一个房间,并亮出自己的钱财。夜里,他的母亲与妹妹为了谋财,用大锤砸死了他,把尸体扔进了河里。第二天早晨,他的妻子来了,懵然不知真情,通报了这位店客的姓名。母亲上吊自尽,妹妹投井而死。这则报道,我天天反复阅读,足足读了几千遍。一方面,这桩事不像是真的,另一方面,却又自然而然。不论怎样,我觉得这个店客有点咎由自取,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
他荒诞,但并不粗枝大叶,心思细腻,他听得见风声,沙粒,岩石和大海的回响。这证明了他的敏感。路上的运动员路人朝他高兴地大喊“我们赢了他们”时,他会友好地回应“没错”并使劲点头。这说明他完全拥有一个“正常人”的感知能力,只是他平日里不愿使用这种能力。性格的枷锁将他束缚在自己的世界里。
因“日头毒辣”而激情杀人,这寻常人眼里不可思议的杀人理由,落在默尔索身上恰恰是最符合逻辑的。游离于人际关系之外,要说他因为别人而杀人,反而是不符合人设的。
莫尔索不仅疏远人际关系,对于死亡,更是超脱对死亡看淡,二十岁死去,七十岁死去,又有什么分别?母亲是今日去世,还是昨日去世,又有什么分别?母亲是六十岁去世,还是七十岁去世,又有什么分别?他与母亲各有所需。即便事无巨细地回忆这一切,也无法自证情绪是悲伤的。流泪是否悲伤,喊叫是否悲伤。世人用琐碎的细枝末节审判他,是对他的亵渎。即便已经陷入困境,即便死到临头,他还是没有选择对自己看似有利的辩词,他拒绝忏悔,他依旧声称自己只是因为阳光太热而已。
我常常想,如果让我住在一棵枯树干里,除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流云之外无事可干,久而久之,我也会习惯的。我会等待着鸟儿飞过或白云相会,就像我在这里等待着我的律师的奇特的领带,或者就像我在另一个世界里耐心等到星期六拥抱玛丽的肉体一样。何况,认真想想,我并不在一棵枯树干里。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不过,这是妈妈的一个想法,她常常说,到头来,人什么都能习惯。
这一段竟让我读出史铁生先生的《合欢树》、《秋天的怀念》那般对母亲殷切的思念。我大胆猜测,莫尔索并不是从来就与母亲的关系这么疏远的,也许他们曾经也有过正常的母子情,相互扶持、相互依靠,但由于性格磨合的原因,他们不得不分开来维持“距离产生的美”。母亲晚年,尽管表面疏离,内在的精神世界却未有片刻分离,密切交融,在看不见的情感世界里暗潮涌动。
杀了人,自然要付出代价,这一点默尔索自始至终都未否认过。只是庭审过程中没有真正挖掘出他杀人的理由和心路历程,匆匆定论,判了死刑。这“方便的司法程序”与结论相较之下,展现出莫大的讽刺。最终的审判,将他越渐推离这正常的世界。而这最后,他终于因为不必对抗虚无而“感到幸福的顿悟”,竟是让人感到无比安心的。
庭审过程中,默尔索以灵魂审视肉体,身心早已剥离开来。一面,他游离于世界以外,是为局外人。另一面,世界将其彻底排除在“常人”以外,是为局外人。
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我似乎理解她为什么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又玩起了“重新开始”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生命凄然而逝的养老院的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而我,我现在也感到自己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好像刚才这场怒火清除了我心里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欲一样,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和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
读完书时,我始终在思考自己与莫尔索的相通之处。我不喜欢说违心的话,大多数时候我是真诚且善良的,我愿意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曾经我的一位朋友问我,他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显然,他想听到的回答是“是的”,但我的心里并没有呈现这个回答。他的确是我的好朋友,但我还不能坦荡地承认他是“最好的朋友”。最后我犹豫了片刻,说“你是我最好的男性朋友”。这是真的,但他不太高兴,我完全理解。但即便如此,我也无法强迫自己说谎。至今,我们仍然保持着非常好的关系。
我常常希望自己可以“更边缘化”地看待这个世界,克制、警惕、保持理性和清醒,走到“局外”。我绝不以寻找共鸣而与他人交流,绝不以寻找共鸣而阅读写作,表达观点、收获经验、试图理解风格的迥异的生活方式,是我正努力要去做的。正如叔本华在《孤独通行证》中提到的:
一个人拥有得越多,别人能给予他的就越少。正是这种自我满足的感觉,阻止了那些自身具有伟大价值的人为了与世人交往而付出巨大牺牲,更不用说他会主动寻求社交生活而自我否定了。
当然,这是过于理想的状态。由于人作为群居动物而拥有的从众心理的本性,想要完全跳出“局外”达到内心完全的丰满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常常无可奈何地走回局内,隐藏真心,故意地、做作地去表现“虚情假意”。而我能做的,是尽可能地划出独处的空间,享受不被任何人打扰的瞬间,冥想、思考、阅读、写作,让那些在社交中受伤的心灵边角得到治愈的喘息。我想要的,是身在局内时,心依旧可以在“局外”,这不代表我要成为一个冷漠的人,相反,我要成为一个强大的、不在悲观中前行的人。我要试图厘清这个世界荒谬而冷酷的本质,剥离他人的审视,我不但不收敛自己的真心,我更要大胆、大声的表达,表达我的爱,表达我的痛,表达我的恨,表达我生而为人的所有感受。我知道这绝非易事,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的诱惑在我面前,我要因此懂得放弃和牺牲,踟蹰前行。我对抗不了世界缓慢腐蚀、氧化我的肉体的事实,但我可以筑起坚硬的精神城墙,攻城略地。
就像神父动摇不了莫尔索,任凭谁都无法真正审判他;任凭谁,也无法动摇我。
最后,我恐怕无法像默尔索那样,一直“心在局外”,用荒诞抵抗荒诞。我大概只凭冷静罢了。

最后,用北岛的诗作结尾。
“对于世界,我永远是个陌生人,我不懂它的语言,它不懂我的沉默,我们交换的只是一点轻蔑,如同相逢在镜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