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的雨
阳光从背后洒进来,我不知道我们都会面对怎样的明天。
傍晚天空黑漆漆的,像是要落雨。脑子里还没盘算完,雨已经倾泻下来。这个夏天雨下了一场又一场。我想起非洲大草原上的角马,在遭遇旱季时它们不断迁徙寻找水源,穿过峡谷或是各种危险地带,被狮子追赶、鳄鱼撕咬,即便小角马被鳄鱼无情地拖下水,角马妈妈也不能停下跟着大部队的步伐,她会不会最终回头看一眼她的孩子,眼角会不会落泪,因为她是母亲,这个星球只有一种生物叫做“母亲。”
雨一直下,七月头上尚未出梅,我盘算着我们好久没见了,继而想起来李萍刚来公司的时候也是七月。那时她刚刚毕业,一头披肩长发,白色碎花连衣裙,办公室的阳光充足明媚,我第一次走进去的时候就感到恍惚。
雨落不下来的时候气压很低,终于落下来了,却总也不停,墙上照片开始发霉,书柜上的书角开始打卷。我没由来地陷进了情绪,往事也随之而来。
李萍的皮肤比裙子还要白,几斤透明,她有个挺拔小巧的漂亮鼻子,俞莉打趣她侧面看起来像京巴。李萍皮肤光滑水嫩,年终尾牙时她跳孔雀舞,体态婀娜多姿,赢得了全场人的目光。有一双眼睛就那么看着她,带着酒精的微醺,带着些痴迷的醉意,就那么含情脉脉地看着。
“我也姓李。”男生对李萍说。他表达了自己的爱意,希望能追求李萍,李萍拒绝了。
什么样的男孩才配得上李萍?我不知道。李萍有一双雪白纤细的手,她喜欢穿雪纺的连衣裙,她卷起袖子画水墨画的时候,她盘起头发翩翩起舞的时候,真是好看极了。
美丽的女孩配得上美丽的人生。李萍母亲嫁到隔壁城市,但外祖父、舅舅一族都在本市,家族里频繁给李萍介绍相亲对象,李萍一一拒绝了。
李萍与我说过两件事。一桩是她小学时分(大约二三年级),母亲逼着她学画画,她不想画,便一边哭一边画,那样的场景她到现在都记得。
“以后有了孩子,我不想逼他学任何东西,开心就好。”李萍说。
第二件事有关她的父亲。在她印象中,父亲在家总是沉默寡言,从事销售工作的他很少回家,总在外招待各种各样的客户,有时候也会和她打趣自己遇见的形形色色的人。李萍一直跟着母亲生活,看到父亲时多半是抽烟醉酒的样子。但她还是更喜欢父亲。
“妈妈说,一定不要找爸爸那样的人。”李萍说。
公司里追求李萍的李姓男生辞职了,他以前是退伍军人,在公司呆了几年后他说想去看看大海,于是选择了当船员随船出海,我们以为他不会再回来。
我和俞莉也不赞同他追求李萍。他有什么?不过是个外乡人,居无定所、身无长技,美丽又灵巧的李萍,当然值得拥有更好的。
小店筹备的时候刚好是七月,那一年的七月特别的热,我没有任何防护的和同桌张游荡在大街小巷上,为了新店的装修、家具、家电四处奔波,我们怀揣着一个美好的梦来异乡闯荡,然而很快被现实击溃地粉碎。我灰头土脸地进入公司,这才结识了俞莉和李萍。
李萍每年都当年终晚会的主持人,她真得很美。所以当她带着男朋友来参加公司活动时,我和俞莉也由衷地为她高兴。
上海的东方明珠正对着黄浦江,我们这小小的城市里也有一条河流叫黄浦江,上面横跨着一座白色的桥。江面总是如此平静,以致于李萍有天和我说她很想从桥上跳下去的时候,我惊讶地不能自已。
我与李萍的关系并不是一开始就很好。她所在的办公室我后调入,恰逢前领导辞职,我们都没了主。试着磨合,跌跌撞撞,结果因为老板在这期间做出了某些选择,把更多的任务交给了我,这也促成了后来李萍离开的理由。
但这并不能妨碍日后某一天,她与我躺在一张床上,各自诉说心事,她轻轻抚摸着小腹,腹中胎儿已六月有余。除了腹部的隆起她毫无变化,四肢纤细脸庞精致,依旧是个美人。
我还记得那夜她轻轻地叹气道:“你说的对,顾家和赚钱的男人总不是共存的。”
彼时李萍已婚,即将孕育一个新生命,一人赋闲在家她需要陪伴,不然也不至于来我家小憩几天。
我还记得有一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当我抵达公司的时候我发现她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我开门瞬间她缓缓坐了起来,我不明所以,她有些忧伤地看着我说,昨天通宵加班,她也想向老板证明她很努力。她不太能理解和接受,为什么我比她晚到这个办公室,而我在工作上却得到了更多机会。我看着她的眼神,沉默着,说不上一句话来。
“我尽力了。”李萍说。
“我尽力了,在这段婚姻中。”她忧伤地看着我,“好多次我想过打掉这个孩子,怀孕四月的时候都去过医院。”
李萍的另一半并非我和俞莉之前见过的那位男友。那是她来公司后开展的第一段感情,两人是同学,男生在学校时就追求过她,也算顺理成章。那个男生有一张清秀的脸庞,白皙的皮肤,同样有一个挺拔的鼻梁,两人走在一起很是般配。
大约也就一年左右的光景,双方家中都很认可,已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李萍与男友筹备婚事。在双方家长资助下他们购买了一套婚房,然后就是装修,筹备婚礼。地域的矛盾却在此时显现出来,男方母亲一心希望着唯一的儿子能回归故里,而非为了爱情漂泊于外,结亲定居在异乡女方所在城市,等于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嫁予了他人。有些地方有些人的愚昧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矛盾和冲突在婚房装修接近尾声时上升至极点,这场看似郎才女貌本应有好结局的爱情猝然消逝。
李萍用加班来逃避生活,她也就是在那时与我说:“晚上下班回去,我几次想跳下黄浦江。”她难过的不只是分手的失意,婚房已经买了并且装修,所有亲戚朋友都已见过且知晓她要结婚的消息,她要如何解释,父母的面子又要往哪里安放?
只是面子值几斤几两?与生命孰轻孰重?
这之后的事我后来才知道。李萍分手后,父母建议她把房子卖掉,她不舍不忍瞒着父母办了贷款。前男友天天到公司围堵她,希望退回曾经为结婚所购置的首饰、礼物等费用。李萍心寒至极,不胜其扰,我听了不寒而栗。
大约过了半年左右,李萍又恋爱了。好女孩总是有人追,虽然她还没能从上一段情伤中走出来,我和俞莉还是由衷替她感到高兴。但当见到这位她试着交往的男友时,我和俞莉各自交换了一下眼神,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是个一无所有的男生,身在异乡,一无所有。
我们并不歧视一无所有的异乡人,但潜意识里,我们都觉得李萍这么优秀美丽的女孩子,完全值得拥有更好的。
我又想起李萍的话来,她喜欢“坏坏”的男生,就像她的父亲一样。她的父亲缺席了她的整个童年,却在她的心中种下了不可磨灭的根。
男生抽烟,喝酒,小小的个子开一辆大的踏板车,带着李萍在城市的夜风里乱逛。我有些心酸,俞莉有些质疑,我们都不知道这样的爱情会不会幸福?是对是错?可是爱情里有对错吗?
有错。如果不是因为李萍的上一段失败感情,这个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的男孩根本没有机会。情伤遮蔽了李萍的眼睛,她需要另一段感情来疗伤。但她不知,好的爱情让人如沐春风,坏的爱情让人万劫不复。
男生一无所有,但抽烟、喝酒、打牌,有很多酒肉朋友。恋爱的时候他带着李萍一起疯,朋友们的关系都很好。他带着朋友们拉横幅持着喇叭到公司楼下向李萍求婚。婚后李萍意外怀孕,他却很快不能接受生活的无趣,整日不着家的在外面乱疯,丢下李萍在家像个失宠的玩偶。怀孕十月,李萍印象最多的是他半夜喝酒钥匙找不到拼命敲门,一身酒气醉醺醺地挟裹着夜色归来。他没有陪李萍散过一次步,没有陪她去过一次医院,包括怀孕四月的时候,李萍走进医院问医生咨询如何流产的时候,他都不在。
有一次我和俞莉约李萍一起吃饭,我们在定好的餐厅等了很久,李萍才姗姗来迟。她不好意思地与我们说,丈夫一下午都在和朋友打牌,她就在旁边等了一下午。
我和俞莉沉默着,看着她七个月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即将诞生的小生命。可是他快乐吗?他的母亲快乐吗?他情愿来到这个世界吗?
匆匆地吃完饭后,李萍的丈夫死乞白赖地说,朋友们还在等他打牌,他今天一定会争取早些回家。当着我和俞莉的面,李萍面有难色,却并不好发作。男人离开了,我们建议李萍抓紧打车回去,她查了下手机说:“公交还有末班车。”
于是我和俞莉就陪着李萍在站台等公交车,直到车来了,看着她独自上车后离去。我想起一句话,“生活并不总是你想要的样子。”可难道从女孩到女人,从独身到步入婚姻,期待的生活会是像今天的李萍这样吗?
李萍剖腹产住院,到临盆的时候她已经无法下地行走。我和俞莉去医院看她,李萍看着我们说道:“我一直期望能生个儿子,我终于有儿子了。”
李萍亲切地称儿子为“小胖子”,她曾经称丈夫为“胖子”,我再见她时她已上班(刚生育完两个月),婆婆带病来照顾孩子,家庭矛盾重重,她在那个家,她自己的房子里实在无法待下去。我听说她已经上班非常惊讶,跑去找她,听她断断续续说家中琐事,她说丈夫要与她离婚。我心里气愤地紧,却还是小声劝着,我不断想起那句话“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嘴上劝着,心里真恨不得毁了它。
李萍婚于那年4月,次月的3月小胖子落地,6月她去工作,10月天气渐渐转凉,我看着她的QQ动态:“胖子走了,家里只剩我和小胖子了。”我心一凉,着急联系她,果然已经离婚。指尖敲击着键盘,我知道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
由于李萍父母的坚持,前夫父母的坚持,李萍没有能再坚持。她失去了她的小胖子,小胖子被带回了前夫的家乡,由前夫和其祖父母抚养。李萍说,因为是儿子,若是女儿,怕是他们家不会要。李萍说,父母从来都认为这段婚姻是个错误,也坚持让她不要留下这个孩子。李萍说……
我想起李萍前夫曾当着李萍母亲的面指着李萍说:“我若是在老家娶个媳妇,不比你好上多少倍。”“你当我家人了吗?你永远也不会在房产证上加上我的名字。”
那个房子是李萍和前男友共同购买,最后李萍独自回购。他的前夫没有为这个房子尽过一分力,却想着要分一杯羹。
我心疼李萍,更心疼那个小小的孩子,才出生几个月就被迫与母亲分离。
很长时间以来我和俞莉、李萍都没有再见面,但依旧能断断续续听到她的消息。有些来自短暂的联系,有些来自她的朋友圈动态。她报了瑜伽班,学了烘焙,考进了银行系统……那一届的录取名单里,她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背景仅凭自己实力考进。再后来,她经人介绍认识了现任的丈夫。
李萍再婚有没有办婚礼我不知道,再见她已是第二个儿子出生,她在家坐月子,我和俞莉去探望。她的母亲抱着小小的孩子,那孩子依旧天使不哭不闹,和她的第一个孩子一样。她说孩子跟着她姓,由她母亲来带。客厅里站着她的婆婆和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那是她的继子,现任丈夫与他前妻的儿子。
我终于见到了李萍的丈夫,淹没在人群中的普通人,年龄不小却依旧孩子气。我记得李萍的动态:“加班回家,感谢还有某人等待,有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可以吃。”这也许是李萍选择嫁给他的理由吧,她要的不多,一份等待一碗热汤足矣。
我们和李萍吃饭,谈起从前她已淡然的多。说起当初离婚,那么多人都问她,离婚又离开了孩子,她要怎么坚持下去?说起婚姻,李萍说喜欢的类型仍是前夫那样,会说着动人的情话,有些痞有些坏,只是那不适合婚姻罢了。我又想起她曾经描述过的父亲,常年游离于烟酒的气息中。也许在一个人童年种下的因,终将在某些时刻结果。
我和俞莉参加了李萍第二个儿子的满月酒。李萍很忙,不出月子即在上班,当天也是忙碌一天才赶过来参加晚宴。谈起工作,李萍说当她第一个月领到高于丈夫十倍的月薪开心归家,家庭是冷漠的,没有人关心她挣了多少只关心她有多少时间在家。但是李萍说:“我要努力挣钱,因为我有三个儿子。”
李萍自然觉得亏欠第一个儿子,她已下定决心要将自己名下的那套房子留给他。至于另外两个儿子,她会用她的余生去培育和陪伴,给他们创造更好的生活。
李萍和前男友分手时,我为她痛心,和前夫离婚时,我为她不平。很多次我想咒骂那个追她时意气奋发,婚后无情无义的男人,但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
时光改变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到现在还记得刚走进办公室看见李萍的第一瞬间,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一头长发笑容灿烂。阳光从背后洒进来,我不知道我们都会面对怎样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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