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之气——牧溪的画
牧溪热衷于对云烟、雾霭、水汽、树影等不聚形事物作宛如实体事物之描绘。那些山石、树木、屋舍并不遵循古老的皴擦法及传统的笔墨之法,而是呈现为烟云水雾的空濛、混沌之态。隐约的模糊的形,好似被水汽一再浸润、濡湿之后的模样。尤其是《潇湘八景图》,整个一水汽氤氲、飘渺恍惚的幻影世界。传统绘画所讲究的笔墨之法,重点在于“水法”之协调运用,因为“墨法在用水,以墨为形,以水为气,气行,形乃活矣”,但牧溪并不采取传统绘画之道,也不致力于在画面中传递枯湿浓淡、点线疏密之间的分寸与法度,而是另有一种分寸和法度,——那就是通过默契神会,静心领略艺术品之于心灵世界的启示。
这让我想起美国画家马克·罗斯科,在那些暗沉的色块与色块之间,隐藏着生命内部的拒斥与融合,生发与聚散,呼唤与共鸣。这些色块和造型语言尽管给人“抽象”之感,但绝非毫无意义的色块组合,更非故弄玄虚。它是一个虚空流荡、层叠不止、生机勃发的自在世界。
从这个意义上说,牧溪更像是一名哲学家。禅宗注重“顿悟成佛”,讲究“简单”和“趋于直接”,牧溪在画面上的一再隐藏及不断删减,大概也是由此而来的吧。
北宋文学家苏轼画过《枯木怪石图》,也画过《潇湘竹石图》,他所画之树为枯木,所画之石为怪石。对于水,苏轼却主张随物赋形,强调对客观他物的借用。牧溪画作里也有水,《潇湘八景图》干脆就是八幅与水有关的图。但牧溪没有对水进行精确、细致的描摹。与牧溪同时期的画家马远,却是一名画水的高手。他的《水图》多以淡墨顺锋勾勒水纹,线条华丽、灵动、舒展,甚至给人波诡云谲之感。而在《潇湘八景图》里,与其说,牧溪画的是水,不如说画的是水汽氤氲之态。没有实际的水面、水波和水流,以及涌动的与水有关的线条,只有想象与暗示中的水通过树影、帆影以及微茫的远山的轮廓,给人一种随云烟飘荡的恍惚感。这里的水,已经成弥漫、氤氲的水汽了。
所以,牧溪所画的是云雾飘渺、弥漫惝恍的水汽,静默、冷寂、孤绝,难以形容和把握,就像画家所置身的现实,——但它又随时可能显露出光风霁月之景,开阔、澄明之境。相比于滔滔的、流动的水,那氤氲之气似乎给人混沌、凝定和迟滞之感,但它却是飘忽的,移动的,时刻处于变灭之中。
在这云烟变灭之中,世界却浑然一体,前前灭尽,后后新起,生灭无间。此中,各类声响隐约可闻,晚钟、流水、棹歌,以及舟楫的轻摇晃动。还有物影之晃动,光之映照。晨起之光,夕暮的余晖,从云缝间渗漏出的日光。因为那些光,密林深山也变得澄澈、透亮起来。好似一个人待在黎明幽暗的房间里,等待着天色由完全的冥暗缓缓消退下去,逐渐变白的山头,清晨的河面微光荡漾,草尖上露珠闪烁,一个透明、敞亮的世界由此打开。
牧溪惯以淡墨晕染出远山微影,再以浓墨点出近处参差迷离之林木、村舍,初看漫漶不清,细视却有恍然入梦之感。如此,烟云飘渺,山色空濛,给人僧侣悟禅般的观感。
牧溪的山水画,淡到看不见山水,看不见山水中的人,将草木景物统统送往一个如影绰绰的世界,让人想起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梦幻般的镜头,迷离恍惚的场景,城市、荒野、街道、房屋、人的脸,统统看不清楚,怎么也看不清楚,好像有什么东西始终如影随形,不给人看清的机会。
神秘、空灵、闪烁,也是一个茫然、无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