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香
七里香开了,洁白的小花,花朵里是细小的淡黄色的花芯。花朵并不出众,总是成片出现的苍白花朵衬在深绿色叶片之中,繁茂地呈现出洁白与苍翠的对比。嗅着空气里的独特香气,有种惆怅的心情在蔓延。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时间间隔已经长达十年之久。酒楼的大堂处,我和母亲用餐完离开。一个女人独自站在大堂,脸上似乎要找寻等待的神情,母亲扭头认真看了她一样,连带着我也跟着一并扭过头去。
那是一个已经苍老的女人,涂抹着厚厚的白色粉底还是遮盖不住的苍老,她画着眼影,涂抹着唇膏,脸上的纹路深刻,不过五官却是深明的,高鼻梁,大眼睛,染烫过的暗红短发,身上是洁白的套装,套装绣着精致的边,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手工。
“你不记得她了。”母亲说。
“不记得了。”我回复。
原来她是她,不过我记得的却是她的婆婆。一个个头矮小的闽南老太太,顶着一头烫得卷曲的短发,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脸蛋也是小小的,连同脸蛋上的皱纹也是小小的。阿婆每天固定出现的时间是中午和晚上,这两个时段一般是我放学的时间,我看到她总会打招呼,“阿婆好。”她那张小小的脸蛋,绽放出小小的笑容说,“阿妹乖。”
阿婆是闽南话里对年长婆婆的称呼,阿妹是闽南话里对年轻妹妹的称呼。
这是我和阿婆对话的日常,不超过第三句话,时间一久她老远看到我,总是第一时间绽放出笑容。
阿婆家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出嫁了,儿子结婚娶媳妇生了孙子,她的住所离儿子家近,一到了中午她就拿着饭菜往儿子家赶,接孙子放学,照顾孙子吃饭,到了孙子下午上学,她赶回家照顾家里的老伴,孙子下午放学前她再次举着饭菜赶到儿子家。
儿子儿媳妇上班忙,阿婆负责做菜和照顾孙子,每天两个时段的往返。简直就像一只老鸟哺育着在鸟巢里嗷嗷待哺的幼鸟一般。
阿婆的儿子我没有见过,据说在当地的大机构担任了中层干部,业务繁忙。儿媳妇倒是时不时会看见,一个长相清丽的女子,总是穿着打扮得很精致,穿着成套的职业套装。有一段时间,他们家住的楼道里老是有野猫出没,一只毛发发黑的野猫带着两三只刚出生的小猫前来。瘦弱的黑猫们固定在傍晚时分跑来,发出低沉的叫唤,儿媳妇将家里吃剩的饭菜装进小碗里放在楼道里给野猫喂食。时间长达一年之久,到了来年的春天,野猫不见了,儿子一家也不见了。
阿婆住所推到重建,分了新房,她把敞亮的新房让给儿子一家住,自己带着半身不遂的老伴住进了儿子的家。于是,见到阿婆的时间更多了,她从早到晚都在小区里,只是没过多久,总是脸上挂着笑意的阿婆变成了终日哭哭啼啼的老妇人。那段时间,我看见她总是心生哀怨,那种惆怅之情,唯有老远绕开她。阿婆的儿子去世了,死亡的原因有点说不出口,不过是应酬的深夜回家喝多了,和来历不明的人抢夺的士,对方无理取闹,她的儿子当仁不让,一场争夺让对方拿出了刀,激动之下把阿婆的儿子给捅死了。一个前途光明的中年人死在一个暗淡的黑夜里,倒在一辆不知道要去往何方的的士前面,腹部插着一把锋利的刀。
阿婆终日啼哭,只能在家外面哭,回到家里面对已经瘫痪在床的老伴,她还要编织出种种的理由,儿子为什么不见身影,因为调配去了远方,不能回家相见。即便是大老远,我也能看见她哭肿的红眼,年少的我莫名地有点惧怕这样的场面,一场生离死别要如何宽慰对方,不是简单的问候就能缓解的哀伤。
就这样,我们也渐渐地搬离了阿婆的记忆。
大概过了十年之久,阿婆的孙子已经长大成人,顺利地找到了大学毕业的第一份工作。同样是一个应酬的夜晚,新鲜入社会的年轻人喝了酒,一场欢闹之后,酒伴负责地把他送回住的酒店,第二天人却不知所踪。登报报警,大费周章地找寻结果,人在酒店附近的后花圃发现,找到的时候已经莫名其妙地没了气息。
那个时候,阿婆仍然活着,她的老伴死前都不知道儿子已经去世。听闻这样的消息,一样的惨剧在同一个家庭里上演,我会想起阿婆那双红肿的眼睛,她带着哭腔想找所有人述说的脸庞上挂着的惆怅,就如同那七里香一般,苍白而清冷的个人哀愁,衬托在世人冷漠的苍绿之上。
我想这茫茫不知所谓的人间,我们均是匆匆忙忙地来,看见了花开,一朵接着一朵的苍白小花,就像我们平凡人的一生,看起来是努力地怒放了所有,却也不过是这大千世界里极其渺小的一朵,许多人从我们身边经过连我们的姓名都费事思量,如何去在意我们的遭遇。更何况每一个人的经历看起来不过都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但经历其中才知道那种失去挚爱的痛苦,深刻地刻在人的面容之上,比时间带来的苍老更苍老,伴随着仍然在世的人一生走到了终点。
我难以认出的那个被岁月带来了苍老的女子,她曾经不过是无忧无虑的少妇,面孔饱满得看不出任何担忧,她做着一份清闲体面的工作,嫁了一个积极上进的老公,生了一个儿子,平日里婆婆照顾着家里的大小事,她没有任何事值得操心。
正是因为如此,她始终对世界有着温柔的心肠,她把吃剩下的饭菜装在不锈钢的小碗里,默默放在楼道中,等待着那只不知名的野猫到来,日日复日日,月月复月月,野猫当了母亲,带着同样瘦弱的小黑猫,她的饭菜也装多了一碗。野猫们在天色尚未黑之前穿过一栋一栋冷漠的楼,来到她的面前,她放下碗,看着猫低声呼唤。
你可成知道,七里香的花语是爱的俘虏。
《草木人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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