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银河英雄传说》双璧同人小说
离别之唇
文:立花 明 插图:本仁 戻
“不过,陛下,在居城完工以前没有固定的席位哪。”
“我不需要居城。我所拥有的地方就是银河帝国的王城。目前战舰伯伦希尔就是宝座所在。”
——大本营的花岗岩房间内,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提督与皇帝莱茵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对话。摘自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手记。
*****
prolog
米达麦亚两手交叉枕在脑后,随意地在草丛中仰面躺下。在士官学校时代,他经常避开教官的法眼,享受午睡的时光。校舍附近,有好几个绝好的午睡场所。
“卿还真是薄情的男子哪。”
在费沙,也并不是没有那样的场所。将自己隐匿其中求得片刻悠闲——从立场上来说这话绝对不能说出口,但总而言之,连续不断的会议早已使他心烦气躁了。
“把我撇下,自己却在那儿独自快活——”
米达麦亚神情恍惚地凝望着天空。湛蓝色的。令画家的画笔也为之枯竭的白云也很美。
他拿两只手臂遮挡住整张脸,只觉得疲劳感像烂泥一样席卷并支配了全身。
“被杀死的王吗……”
即使一场相遇走到尽头,人的思念也会留存下来。
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用他的生命,向狮子王莱茵哈特献上了血染的忠诚。就像他的红发那样安静却又无比激烈地,用他最后的嘴唇,宣告了那永恒不变的友谊。
而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也用他离别时的嘴唇,对米达麦亚说出了只对他一个人说的言语吧。
“这所有的一切,都向我逼迫而来……”
米达麦亚翻了个身,一生都不曾换下的军服,就好像是有生命的活物那样,整个皱了起来。
*****
1
“喂。”
声音在耳边响起的同时,盖在脸上的书也被拿起。
“好刺眼……”
米达麦亚下意识地用左手挡住了脸。那张如同贵公子一般端整的脸凑近了他。
“堂堂帝国军一级上将,居然在元帅府领地睡午觉吗?”
罗严塔尔说道,嘴角带着一抹挖苦般的、然而不知为何却又十分讨人喜欢的笑容。
米达麦亚完全无视罗严塔尔的台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接着还打了两个哈欠。
“难得我心情大好地死在了这里。”
罗严塔尔对他的话也不以为意,对着刚拿到手的书的书脊念出声来。
“帝国文学全集、第三卷、论文学作品中颓废和唯美的相互作用及相关关系——什么啊,这是。”
“我会知道吗?”
米达麦亚答道。躺在那里一脸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之后,他还是进行了说明。
“这本书嘛,根据目的意识的层次的差异,用途也是多样化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与卿的见解略微有些不同。”
“哦?”
罗严塔尔兴味盎然地端详着装饰有金色花边的厚厚的书本。深棕色的刘海散落在他的侧脸上,透过阳光,呈现出明亮的琥珀色。
“那么,你是说怎样的用途呢?”
“安眠药。”
罗严塔尔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他把书往草丛里一扔,伸长双腿席地坐下。
“原来如此,多样化啊。”
“卿也来死一死怎么样。像今天这样风和日丽的好日子,用来死是再好不过的了。”
米达麦亚将两只手交叉枕在脑后。
“难得的休假,避开旁人的眼光在向阳处一边晒太阳一边死去这种死法,也不算是报应吧。”
“是啊。”
罗严塔尔伸长了身体仰天躺下。真的是个好天气。就这样躺倒在草丛里,或许对治疗焦躁的心绪也很有好处吧。
“……这主意不坏。”
“是吧?”
茂密的绿草间,透出了太阳的气味。
*****
2
自由行星同盟的英雄杨威利的兴趣爱好就是午睡、幼年学校时代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每天都会在校舍周边的草地一边等待金发的友人,一边不太情愿地打个盹、这样的事情他们并不知道。
“……米达麦亚。”
“别叫醒死人。”
不知不觉间,帝国文学全集第三卷以完全偏离了其本来功用的形式,再度被利用起来。
“米达麦亚。”
“不是说了叫你闭上嘴死一死吗。”
即便这么说,他还是把书从脸上移开,问道,怎么了。
“死人会开口说话吗。”
“我改变主意了。”
在士官学校的时候也总是如此,贵族横行的社会,学校里的小型等级体制让米达麦亚感到十分为难,因此他一下课就冲到室外去呼吸新鲜空气。
“米达麦亚。”
“嗯?”
“你认为人的身体哪个地方最丑陋?”
这个嘛……,米达麦亚的回应有点缺乏兴致。
天高气爽。假如在士官学校时代,这是个适合为了摆脱缺氧状态而到没有人的树丛一类的地方睡个午觉的绝好的大晴天。
“是嘴唇哟。”
罗严塔尔小声说道。
“——离别时候的嘴唇,一边咒骂着污秽的脏话,一边却还央求着讨要亲吻的女人的媚态。”
喂喂,米达麦亚制止了友人,猜想多半又是跟女人分手了吧。
坐起上身,罗严塔尔继续他的发言。心绪不安定的时候,他有着必要以上的对着米达麦亚开口说话的倾向。
“勾引你的时候,那嘴唇就会编织出就好像真的能够叫人信服似的甜言蜜语——”
罗严塔尔用手拢了拢刘海。军服上零星地沾上了几根杂草。
友人虽说是个名副其实的渔色家,但他的行为植根于严重的对女性的蔑视,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精神形成的复杂性,是米达麦亚的推测所远远无法企及的吧。
“交往之初却立刻推翻了之前所说的话,一味地勒索,分手的时候,就从嘴里吐出诅咒和憎恨,焦躁而又充满嫌恶地对着你大声咒骂……”
说白了,不过是牢骚罢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他并不是以这样的言行为乐趣的男子,米达麦亚感到了一丝轻微的惊讶。
这或许会出乎别人的意料,同我比起来,从女性那里寻求安宁与理想的男性浪漫主义,在卿的身上或许体现得更加明显也说不定呢——米达麦亚不经意间闪过这样的念头,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目前为止的所有交往,最后全都结束于悔恨与虚无。因此就只好对自己的行为加以完全的否……”
话语在中途被米达麦亚的动作打断了,皱了皱眉头,罗严塔尔闭上了嘴巴。
“怎么了?”
"——”
左手食指的第二个关节伸到了僚友的唇边,保持着几乎要触碰到僚友嘴唇的微妙距离。
“出血了。”
罗严塔尔浮现出一丝着实让人难以形容的笑容。
“被咬破的。”
“被咬破的?”
米达麦亚睁大了他的灰色眼睛。
“是啊。”
罗严塔尔冷淡地答道。一直随意地横躺在那里的米达麦亚,将自己的手臂收回去,一边苦笑起来。
“卿真是罪孽深重的男人啊。”
说不像,也确实不像是双璧之间的对话,说像也可,在两个人漫长的往来史上,这样的对话也并非完全没有。罗严塔尔的金银妖瞳里露出了嫌恶的神情。
“我一旦开口,说出来的真相毕竟是……”
“稍微闭会儿嘴。”
米达麦亚从口袋里拿出丝质手帕,压住了罗严塔尔的嘴角。丝绢吸收了一些伤口上的血水。
“痛。”
“说了让你闭会儿嘴。”
紧接着,米达麦亚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
“没什么,我在想如果是女人的话,或许有更为有效的能够堵住你嘴巴的方法呢。”
“这不像是卿的台词。”
“你又要用老婆不算在女人之列的说词来驳倒我吗?”
米达麦亚仰头望着对方,灰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生机勃勃的跃动,罗严塔尔一脸真拿你没有办法的样子,皱了皱眉头。
“不,已经得到过教训了。”
从前,就对于女性的看法这一问题,两人之间似乎有过毫不成熟的斗殴行为。说是似乎,是因为所有人对此事都不想发表任何证词,但第二天,当两个人全身上下的伤处疼痛不堪时,事发时的那种情形也就不难想象了。
“艾芳瑟琳是个女人,是这么说的吗?”
罗严塔尔轻抚着自己的下巴陷入回忆,并用方才的手帕擦了擦嘴角。那个时候,他挨了重重的一记右拳。如此给敌人长脸,那还是头一次。
“你知道就好。”
松开交叉在脑后的双手,米达麦亚坐起身子。
“果然在这样的好天气死去是再好不过的了。因为死人就不会开口说话了,是吧?”
伸了伸懒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日头最旺盛的时段已经过去了。午觉虽然没有睡好,但是这样的一个日子也不错,过不多久就又要繁忙起来了。反正他俩与怠惰无缘,最大的原因,在于他们的上司是当时还是帝国元帅的莱茵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伯爵。
“你一开口就没有什么好话。”
米达麦亚从草地上一跃而起。实在是机敏的动作。“好想喝酒啊。”啪啪地掸落掉身体上的杂草之后,他回头对着罗严塔尔说道。
“最好是比葡萄酒更烈的。”
树丛和生长得略高一些的草丛在沙沙作响,开始起风了。
天空逐渐变暗,正在预备着向四周投射去明亮而温暖的橙色光线。
“真该给卿的嘴消消毒。”
米达麦亚露出充满了年轻朝气的笑容,在逆光处,要捕捉到友人的视线有点困难。
他对抬头望着他的罗严塔尔伸出了手。
“那也给卿的头脑消消毒吧。”
罗严塔尔笑了笑,抓住了米达麦亚的手臂,依靠反作用力站了起来。
军服上沾着的杂草,啪嗒啪嗒地散落在了地面上。
*****
3
整个世界都被染上了晚霞的色彩。
“黄金吗——”
米达麦亚不禁发出啧啧赞叹,元帅府的领地在完全被黄昏吞没之前的短暂一瞬,闪烁着黄金色的光芒。
“被杀死的王,吗?”
眺望着那种景象,罗严塔尔喃喃自语道。
“?”
米达麦亚的表情里带着责问。
“是古代的宗教思想,王在仍然年轻、仍然保有着势力的时候,就必须被下一任的霸者所取代,当代的王要被次代的王所杀死,王的宝座是用鲜血来装点的。也就是说,王这种至高的权威,是拿鲜血赎买而来的。”
米达麦亚发出了充满讶异的轻声咕哝。
“我之前不知道你还是个宗教论者啊。”
“只是打个比方。”
罗严塔尔的脸上闪烁着与他那王侯贵族一般端整的容貌并不匹配的表情,这个时候,“那句台词”是否从他的脑中掠过,也确实不得而知。原本这就不是米达麦亚所能够弄清楚的。
罗严塔尔的发言还在继续。
“黄金树一旦倒下了,绿色的森林就会……是否会演变成如此这般的情形。”
“现今的状况下你的这种言论被人听到的话,当得起不敬之罪哟。”
米达麦亚近乎痛苦地低喃道。
他自身的记忆与僚友偶尔会在酒桌上流露出来的言行所带给他的不安和不可理解,形成了奇妙的连锁反应。然而,说出口的却是:
“你说得太激进了,罗严塔尔提督。”
两个人用来消磨时间用的草地附近的树木,在夕阳之中就仿佛是纯金所锻造出来的一样。
“不过所做的可没米达麦亚提督那么激进了,而且还是在暗地里说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在他们还是少将的时候,曾经有过同这一模一样的两句对话,当时他们被任命为克洛普修特克侯爵讨伐军的战斗技术顾问,对贵族们的行径忍无可忍。
他们二人在单独相处的时候,就会变得非常像是刚从士官学校毕业的年轻士官。
“女人在堵住你的嘴唇之后,马上就会开始涂抹一层新的谎言。”
他们一同走上坡度平缓的斜坡,米达麦亚用左手抚了抚下巴。内心还是禁不住对友人的发言感到惊讶:
“结果最后还是用离别的嘴唇来结束一切吧?”
罗严塔尔浅浅一笑。
米达麦亚用他那灰色中映出一点点晚霞的黄金色、闪耀着不可思议色彩的眼睛,抬头看着对方。
“那么,卿与我都是男人,因此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吧。”
“在说什么蠢话……!”
罗严塔尔微微皱了皱他秀丽的眉毛说道。突然,米达麦亚笑了起来,一副觉得很可笑的样子。
“怎么啦?”
罗严塔尔端详着米达麦亚的脸。
“简直是一派荒唐的蠢话啊……怎么可能会发生那种情况。”
总算是调整了呼吸,即便如此米达麦亚的脸上还是遗留着一丝笑容,看了看罗严塔尔贵公子般的脸庞。
“我和卿怎么可能会离别。”
“那当然。”
罗严塔尔挺了一下身子,抬起了头。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使他看起来宛如一座雕像。他用修长的手指摸了摸下颚:
“卿的婚礼那天,这话是怎么说来着,唔,直到死亡把两个人分开什么的。”
“而且,卿一直与我一同出征,没准将来在天堂里也是行动一致的,天堂的门票价钱和席位也都一样,说不定同一个席位会有两张票哪。”
“在天上也是双璧,吗?”
罗严塔尔拼命地忍住笑。
“那样再好不过。”
米达麦亚也同僚友一样拼命忍着,最终却还是没能忍住。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大笑起来,互相碰了一下肩膀,他们一同朝着元帅府的方向走去。
黄金在那一瞬间包围了他们,没过多久,暮色就把四周围全都吞没了。
*****
epilog
他下了汽车,走上平缓的斜坡,一直走到深处,接着用手拨开齐肩的树木上那无数细小的枝叶。
树叶沙沙作响,声音几乎让他感到异样和刺耳,他开始变得不安。再度拨开树枝后的那一瞬间,拜耶尔蓝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冲击侵袭了全身。
他的长官就像是死去一样地横躺在那里。
(……我,这一次希望能够败给罗严塔尔这家伙。)
(阁下!)
那年的对话又被忆起,恍如昨日。
“阁下——”
声音诚惶诚恐。
米达麦亚睁开眼睛,一张年轻的脸庞跃入视野。
“在这样的地方,当心会感冒。”
拜耶尔蓝一脸担心地看着长官。
“……是啊。”
米达麦亚表示同意,将垂落在额角的蜂蜜色头发往上拢了拢。
“你对这一带很熟悉嘛。”
随意横躺着的米达麦亚对着拜耶尔蓝笑了起来。至今看上去仍然像个刚毕业的青年士官的拜耶尔蓝,惶恐不安地答了一声“是”,还挠了挠头。
“我是那种经常瞒着教官偷偷午睡的学生,所以我猜想您会不会来了这里。”
日暮时分的光线渐渐笼罩了四周。
“原来卿也是这样吗。”
灰色的眼睛流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米达麦亚直起身子。
“您是在睡觉吗?”
“不。”
米达麦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沉郁的空气。
发自心底里的、比四周的空气要更为沉重的话语,从他的口中说了出来。
“我是在听黄金的声音——”
米达麦亚仰起头眺望着天空。拜耶尔蓝沉默不语。
他头一次见到“疾风之狼”眼眶发红,是在两年之前,那时,他仿佛感到一阵命运的恶意掠过了胸腔。
他还记得,在同“敌将”罗严塔尔进行了一番最后的会面之后,米达麦亚完全忘记了自身的地位,发出了激动的叫喊声。
他也记得,米达麦亚久久地凝视着个人通讯室里的荧幕。
“你说的什么离别的嘴唇……!”
米达麦亚的军靴踩踏着地板,他比在战场上处于劣势的时候要显得更为懊恼。
“……真是难以理解啊,对我来说。”
他把头低埋于荧幕旁边的办公桌,拨弄着自己那早已凌乱的头发。荧幕上的画面切回到了灰白色,已经无法再传达任何讯息了。
四周围的橙色光芒仿佛能够消融一切。米达麦亚的表情像是捕捉到了拜耶尔蓝的视线,又像是没有捕捉到。
“回去吧,阁下。”
回到生者的世界去。
拜耶尔蓝温和而又无比沉静地说道。米达麦亚站了起来,拂去沾在军服上的细碎杂草。黄昏到来之前的短暂一瞬,黄金色的阳光照射在了米达麦亚那算不上高大的身体上。
“请您穿上这个——”
拜耶尔蓝将自己带过来的外套递给长官。
“卿比我这个不肖的上司要出色得多啊。”
米达麦亚笑了。脸上还是略显疲态,但总算是让拜耶尔蓝放心了。
穿上外套,米达麦亚走入了黄昏之中。拜耶尔蓝只是沉默。
死者不会比生者背负得更多,拜耶尔蓝在心中悄声低语着,他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接近永久性地、丧失了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亲密友人。
但即使一场相遇走到尽头,人的思念也会持续下去。
即使有一天,传说化为虚无的梦幻、他们的黄金时期宣告终结,即使那些热情、那些锐利的激情和血红的热度再也不会重来,
但只要时间继续向前流淌——
米达麦亚和拜耶尔蓝在黄昏之中,各自回到等待着他们的人们的身边去了。
与僚友一同眺望了无数次的黄金,早已深埋进了米达麦亚的脑海之中。
——新帝国历零零四年、宇宙历八零二年,这一年,渥佛根·米达麦亚终于越过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