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树万山春 | 阳春打谱合集

心有千树万山春 西麓堂琴统本阳春按弹杂记
文 / 末弦
今年的春天,是在活动受限、聚会告退中度过的。为了消磨时光,在春天将尽未尽时,约众友一起找了首古曲(即《阳春》)按弹。参与者共计十二人。原计划三月为期,各出一稿。 但由于自己的懒散,致令交稿日一改再改。等到最终截稿,已是夏去秋来。
伏见先生说,「陽春」はゆっくり、のんびり弾くべき曲だと思います。長閑な春の日のように。(《阳春》是首应该悠闲地弹奏的曲子,像悠闲的春天一样)。所以活动期限的模糊,某种程度而言,也算是对悠闲感的一种曲线成全。
此次按弹的《阳春》,来自明谱《西麓堂琴统》。对这部流传数百年的琴谱,查阜西先生曾有过如此赞誉:“五百年来,琴谱多如牛毛,固自发展可喜,但欲知孰为楚汉旧声,孰为唐宋原作,则已纷纭纠结,几不可考。今此书复见,遂使楚汉唐宋之风格、结构、谱字如蛛丝马迹,斑然在陈。失传外调古曲又复大集,集为校勘工具,是将大有造于古琴之研究与发掘,可不珍哉!”。
但尽管查先生对《西麓堂琴统》珍重有加,一个尴尬的事实是:因为失传,我们无法知晓谱中那一百七十首古老琴曲的真实旋律是怎样。我们无法窥探西麓堂主人汪芝在嘉靖四年所见到的阳春,究竟是怎样的胜景。所以这次打谱活动(打,意即寻找),良愿之一就是希望籍我们的小小尝试,让哑声的古曲得以复响,让西麓堂前的春光,得以乍泄。
当然,十二人耕耘西麓堂春田,必然会映射出十二道不同春晖。这差异性,是我们活化古乐必然会面对的一个文化现象(因为中国古琴音乐的曲谱,本身就带有一种模糊性和不确然性,后人的琴怀很难与作者的琴怀精准合一)。所以“我注谱”其实是一个虚妄的假设。我辈按弹古谱,最终印证的还是个人的按弹经验和审美境界。与其说我注谱,不若说谱注我。引申到《阳春》,一理同贯。与其说众友在打西麓堂前的春,不若说众友在寻自己心中的春。而至于这春境是浴乎沂还是修于禊,是花溅泪还是夜喜雨,是依桃门还是试新茶,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心有千树。
庚子白露前夜 一弦漫记于湖上
壹 / 友声集
西麓堂前的阳春编织于几百年前,风景旧貌只汪芝一人识之。后世按弹者通过自己的审音辨调去摸象寻幽,所证得的终不过是各家心中的春田。东山魁夷说,谁的心中都不存在一样的风景。既然风景不一样,那么以流行的析世经验去辨各家作品的轩轾,便是妄作。所以友声集十二则,非关景色孰浓孰淡,而只是作为十二幅不同春景图的导览词,存说于兹。

《阳春》曲打谱后记:庚子春,因疫情而自囚家中。某日,与好友末弦忆及去岁打谱《子猷访戴》事,兴之所致,决计再集琴友,复按一首,即西麓堂《阳春》也。亦算应景之兴。
后,余自懒于百桐园东幽林中,日日持一卷诗词诵读涵咏。小园清宁,时梨花春风,时桃枝吐芬,时雨打疏桐,且伴飞鸟啼鸣……日有所睹,夜有所思,心有所触,夜灯竹影下抚《阳春》,将林中日之光、花之形、鸟之音、风之态一一揉进弦丝里。
友闻后,曰:师法造化,古意若此!
交稿在即,复拈四句,会意诸君:春阳地气动千古,和光应物至无形。风漫此曲取真谛,且打且听溪林声。
(庚子孟秋并州刘子暄记于栖桐馆)

中国的哲学传统可以说是生的礼赞。“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一一都是歌颂这点“拍拍满怀都是春”的活泼生意。东坡有诗:“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这是苏子举一反三,要让人自己来悟,何时不是最好的时节?欧阳文忠公词云:“把洒祝东风,且共从容”。我们抚琴何尝不是要在忙碌的生活中寻得一点从容,悟得了这理的,所弹之琴亦不在指,此阳春之曲亦非关季节矣。末后拈出无门禅诗偈颂,祝愿诸君平安吉祥。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庚子初秋天台子佛德记于金陵禄口)

打谱者,按谱寻声也。余性疏懒,虽习琴数载,平日闲翻琴谱,依谱鼓曲,得三两句,便望难而止,皆未成全曲。孟春之月,宥园一弦兄来信告余曰:诸君相约,以西麓堂琴统为谱本,弹阳春之曲,克期取证,汝愿参加否?余素闻阳春之曲,音韵冲和淡雅,欣然应允。遂翻古谱,注念工尺,挑灯夜弹,颇有兴致。初二段,指法安闲,不疾不徐,果真有春回大地,和风淡荡之意,三段曲风突变,只见那,勾剔连作,抹挑并弹,音繁节促,不入我心,未得其意,难成曲调,随即掩卷,弃之不弹。春去夏来,时至立秋,截稿在即,末弦索问,丈夫一诺,岂能失言,既而连弹数夜,仓促成稿,力求通顺,未能全美。

年初,应末弦兄邀,与诸琴友共弹西麓堂本阳春,三月为限,各出一稿。这个小小约定,让我想起多年前曾弹过的大还阁本阳春,虽相隔久远指法忘半,但那份迷恋于吴兆基老师版本的阳春的狂热劲,以及阳春谱春意欣荣的旋律感,却是记忆犹新。
西麓堂版本的阳春初试之下极不习惯,几次努力皆不能有所改变,曲中音韵自感难以做到协和因应,于是决定在自由的海洋上畅行,放飞自我脱稿按弹。所以这个版本听起来与诸君可能差异略大,一时游戏,聊博诸君一哂。

我打谱此曲之初,因前几年已熟弹吴景略先生打谱的《松弦馆》谱本,深怕受其影响,用一月时间来“忘”旧谱,真正着手之后,却不刻意于忘,而忘之深矣。打谱前后,一边揣摩古人心思,一边不断想开去,做一些比较和思考,其乐无穷。
(芳汀于庚子处暑后两日)阳春打谱笔记摘录

二〇二〇,岁在庚子,天发杀机,不宜出行,幸有琴书,子午不辍。暮春之初,有末弦者,琴苑侪好,破空而来,相要共发《阳春》调。斯曲也,昔襄王意气,堪匹下里巴人,天池老迩,不知曲中之意。素女弄弦说造化,瞽师清弄泄天机。更有高宗慕古,金殿御笔,再分宫商。千载帝王休,曲谱寿万年,春雷琴何处,《阳春》在我手。沐手,添灯,焚香,旋轸,素弦礼毕,再请《西麓堂》。看他“月满西楼”,友人三五,在线修禊,下指迟。
(庚子白露垫脚仙执笔垂天山房)

玩琴十几个秋,打谱却是第一次。这首《阳春》,谱据《西麓堂琴统》。给我的第一感是初春时节万物复苏的一种欣欣意。翻谱勾挑,一份神秘而富有诗趣的雅意流淌指尖,让人沉浸无限。原谱虽然不注音节,所有的轻重缓急皆赖个人理解,但寻寻觅觅的过程却是无限美好。经过一段时间的打磨,终于完成心中的《阳春》。抛砖于此,请各位琴友多多指正。

庚子春日,应末弦兄之邀,与诸琴友一起参弹《西麓堂琴统》之《阳春》曲。不觉由春入秋,方才匆忙打成。此次打谱,本着忠于原谱的原则,取音徽位并未作任何修改,清音变音的使用也都作了保留。全曲尚须琢磨,且付诸友一听,敬请指正。
(庚子仲秋 懒云杨帆记于西泠松澜琴舍)阳春打谱笔记摘录

古人曰:“和平沉厚,粗大而下者,宫之声也”。又曰:“宫性圆,而居中,若牛之鸣窌而主合”。故而宫者,宏盛而玄,圆而重也。对应节气,黄钟为子,十一月也,一阳初生。仲吕为巳,四月也,阳气最鼎盛之时。黄钟至仲吕,则为一阳至六阳,阳气主生发也。故而宫调曲多为描写春夏之季节中万物生发、欣欣向荣、生机盎然、刚健浑厚之曲。
(唐小懒 2020.8.19) 阳春打谱笔记摘录

「陽春」はゆっくり、のんびり弾くべき曲だと思います。長閑な春の日のように。楽しむこと!弾琴する上でもっとも大切な要素だと私は思います。
琴が目指すところは、自分自身の琴です。決して名匠が弾く名演奏の琴ではありません。それは名匠自身の琴であり、私でもあなたでもありません。しかし真似て学ぶことは必要です。それはプロセス過程です。最終的には自分の琴を弾くこと。一人一人皆違ってよく、一人一人尊いいものです。自分自身の琴に到達すれば、それは琴が完成したことになると私は思っています。

孟春之际,同门末弦约余打谱西麓堂琴统本《阳春》,欣然应之。阳春白雪,琴之代称,曲虽大名,然自己于学琴前后竟是未尝有闻。不过于打谱而言,这是好事,可以不受影响,随意雕琢。窃以为,阳春之际,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固然有春意盎然之感,然于人的物理肌体而言,更多的却是春困,神思易倦。故开指一、三弦两处散音,大有疏懒之态,及至第三个音的擘六弦,音高突起,犹如惊梦。而其后迭进,步移景换,更让人有杜丽娘梦回莺啭遍游十二亭台之想。如此半梦半醒、半虚半实造景,即是我对阳春一曲最深的按弹印记。

按弹古谱,是种非常自我的精神活动。轻重缓急,期限短长,一切操之在我。兴致浓时,一天数段;兴致淡处,几月一句。这种节奏自控的索隐模式,特别适合我这种生性疏懒的人。
查阜西先生说,阳春贵慢,楚歌贵急,屈原贵凄惋,双清贵飘逸。我的理解是,慢非下指迟缓之谓,而是种琴境说。《阳春》一曲,琴境固有素描春天的意思,但其曲眼所指,更多的还是如何营造理想桃源上。所谓众友打《春》,与其说在打西麓堂前的春,不若说在建构自己精神版图里的桃源。于我而言,心中的那爿桃源是个时光迟滞的小宇宙。它温暖、平静、充满安全感,并且摒弃了一切对立聒噪。这个小宇宙,表达于弦上也许不盎然,但却是最适我意的。
(庚子白露前夜末弦漫记于湖上)
贰 / 打谱作品集
传曲琴友共计十二人:并州刘子暄、武林芳汀、达州唐小懒、金鳌释佛德、武林陈小霞、天台何嗣廓、武林杨帆、白下江城君、宁波徐宗昊、兰溪吴宽宏、武林末弦、京都伏见无家(伏见先生的打谱稿虽然据《诚一堂琴谱》本按弹,但气息与西麓堂本近似。征得先生同意,一并胪列于合集中)。
打谱作品请移步:宥园的缦生活

叁 /打谱笔记
本小节为部分琴友的打谱笔记集。他们以各自的思考维度,为我们钩沉西麓堂《阳春》提供了不同的探索视角 。笔记共计五则,分别为芳汀的《独特的〈西麓堂琴统〉阳春和几个问题思考》、释佛德的《〈西麓堂琴统.阳春 〉打谱笔记》、唐小懒的《宫调小议与〈阳春〉打谱后记》、何嗣廓的《“阳春”考略——〈西麓堂琴统〉“阳春”打谱后记》、杨帆的《〈西麓堂琴统·阳春〉打谱后记》。

独特的《西麓堂琴统》阳春和几个问题思考
文/芳汀
谱本问题
阳春主要谱本情况:

《阳春》一曲,最早见收于明朱权所集撰《神奇秘谱》,然成曲更为古早,应该最迟不晚于战国末期宋玉生活的年代。“郢中寡和”、“阳春白雪,曲弥高而和愈寡”,都是发生在《阳春》曲(《白雪》,另一曲)和宋玉身上的故事,自《神奇秘谱》以降,各谱题解此曲时多有所录,今不赘述。
明代《神奇秘谱》之后,阳春一曲大行于世,同时代较晚些时候各大谱本多有收录。内容上,《神奇秘谱》谱本独异,不与其后各谱本相类。《风宣玄品》、《松弦馆琴谱》、《重修真传琴谱》、《理性原雅》及清以后《诚一堂琴谱》、《德音堂琴谱》、《天闻阁琴谱》等,此曲曲谱之间小有差异,其中经虞山派创始人严天池增订修改过的《松弦馆琴谱》阳春,更是与其后数琴谱完全一致,可视为同一流传体系。以《风宣玄品》成书年代最早,可视为其滥觞;以《松弦馆琴谱》承继最广,内容最为一致,可视为其成熟定型之本。
晚《神奇秘谱》一百年出现的《西麓堂琴统》谱本,与前后两流传体系相较,介于同与不同之间,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从曲谱内容上看,与《风宣玄品》一系首尾一致。《松弦馆琴谱》中阳春(以下简称《松》阳春),甚至从《西麓堂琴统》中阳春(以下简称《麓》阳春)汲取了更多:
除曲首第一段序曲两谱极类,曲尾两段两谱亦大致相符外,第八段泛音与《麓》阳春第五段“羌管落梅”大同小异。
此外,《麓》阳春中另有一些音群,实肇自《松》阳春。如第三段中,连连勾剔双声,拟鸣鸟穿林之声,在《松》阳春第四段尾部,11 22 55 11 6165 11 22 55 353211 6 55 ,第八段“鸥浴晴波”开始之拂 561 5555 ,亦见诸于《松》阳春第十三段段首。打谱群中佛德法师推测,《西麓堂琴统》之阳春,更像是后世诸谱的母本,应该是可以确定的。
但从全曲风貌、精神气质上,《西麓堂琴统》谱本,则实近于《神奇秘谱》:不事细巧,却得神完;朴拙天真,自臻大雅。若先民无成习障见,见天地万物皆新,鼓琴而歌,自有一般生动气韵。而反观《风宣玄品》,其成书年代虽然更为接近,气象却大不相同。即使相同或相似的乐句,在各自的乐曲编排中,要表达的内容和要抒发的情感已不一样了。从小标题之差异,已可见一斑。细斟内容,《风宣玄品》及以后的谱本,不仅增繁篇章,演奏的重心也从唐及以前注重右手弹拔,移向偏重左手变化,音乐效果从音多而质,简劲宽宏;走向句多而文,富丽流美。
我打谱此曲之初,因前几年已熟弹吴景略先生打谱的《松弦馆》谱本,深怕受其影响,用一月时间来“忘”旧谱,真正着手之后,却不刻意于忘,而忘之深矣。五月一日开始打谱,五月七日已成雏型。一来群中有快手如佛德,有勤手如小懒,有既勤又快如一弦,早早完成。我两月之期,一月已去,五一有余闲,只该勤勉。一则,却是《西麓堂琴统》之阳春这份独特,让我很惊喜,心畅手快,打谱过程,异常顺利。虽然交稿日一再延期,然自己这边除了每次临交稿,再揣磨小作改动外,基本上就是最初的样子了。打谱前后,一边揣摩古人心思,一边不断想开去,做一些比较和思考,其乐无穷,加上宥园一弦兄的鼓励敦促、群友们的相互启发,另有以下几点和朋友们探讨。
曲高和寡与万物知春
关于阳春曲,最知名的,莫过于“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之说,而最精准的解题,却莫过于“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
后人多引用《神奇秘谱》阳春题解:臞仙按,琴史曰:“刘涓子善鼓琴,於郢中奏阳春白雪之曲。”琴集曰:“白雪师旷所作,商调曲也。”宋玉对楚襄王曰:“阳春、白雪,曲弥高而和弥寡。”又张华博物志曰:“天帝使素女鼓五弦之琴,奏阳春白雪之曲。”至唐高宗时,其曲绝焉。显庆二年,命太常增修旧曲,吕才上言,“阳春白雪,调高寡和,宋玉以来,迄今千载,未有能者。今依琴中旧曲,定其宫商,而作是曲。”故有傅焉。
《西麓堂琴统》亦不例外。一时,“曲高和寡”,成了阳春曲的审美特征。然怎样才算得“曲高”?《重修真传》拈出“希声”二字,几乎同一时期的扬伦《太古遗音》则谓“此音冲和雅澹,不可铅华”,与之相去不远;而成谱晚一百年的《诚德堂琴谱》则引时人论调“中正和平,疏疏淡淡”,并以严天池诗“几回拈出阳春调,月满西楼下指迟”证之,似已偏离,向着大音希声=稀声=声调和缓的简单化固化方向发展了。今佛德又言及阳春白雪,“内圣外王”,“借景言志、涵养心性,非简单写景摹声”,“非关季节”,颇有理学化的意味。然观此曲,却并非一味“中正平和”、“迟”声,亦并非“不是写景”。相反却有许多关于大好春光的天真的摹拟,各段小标题,也忠实反映了创作的意图。最突出的是“鸣鸟穿林”“金铃护月”“游人鼓吹”“鸥浴晴波”“燕语雕梁”几段。“鸣鸟穿林”中从一弦开始,连续勾剔十二声,除两声搯起之外,双声勾剔更繁声至14次,28声,在这28声之前,第一次于小标题之外加以文字说明“春鸟鸣声”。事实上古琴之为声,并不擅长模拟非常具象之物,比如鸟鸣,却能以意胜,遗貌取神。谁不同意鸟鸣喈喈呢?从《诗经》“关关睢鸠”开始,我们的文化里就以双声叠韵拟声鸟鸣了。而一连串的叽叽喳喳声,是春天里最生动的记忆了吧,我还记得阳春四月,每天在鸟鸣声中醒来,打谱到此处,细听一阵鸟鸣,一边轻快地弹出这一串音的心情:那是心照不宣的愉悦。《西麓堂》阳春中,不仅有成群的小鸟鸣叫着掠过,数叠声的欢快,还有禽鸟在池塘中扑腾着翅膀,相对鼓舞的生动;有月光筛下结着金铃子的梧桐,月影无可形象,却有弹得出的空灵和静谧,有燕子唧唧叫着忙进忙出的热闹,更有一段俗人的热闹。如果“俗调”就是指下里巴人口中的时调的话,在“游人鼓吹”一段,就有这样一段“俗”调,仿佛能听到此起彼伏的锁呐声和复踏的应和。也正是这样一段又一段贴近自然与生活的春景,才让《西麓堂琴统》之阳春,有了天真稚拙之味,春光烂漫,生机勃勃,是自然有自然的春意,天底下的人人有人人的春意,是“万物知春”。
和风淡荡与风乎舞雩
作为阳春题解,杨抡在《太古遗音》中继续说,“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麓》阳春中,确实能感受到春天的风无处不在。然而,他说得更好的是这个“意”字。风能在古琴中表现吗?我们弹过乐瑛的《列子御风》,确实能体会到一种振衣凌风,不知风乘我不知我乘风之感,说明是可以通过旋律来达到一种体验的通感。在《麓》阳春中,不是神仙入道似的如生风翼,而是春天的和风。曲中,多次出现的搯拂三声,我认为搯后要拂下来,不应弹成搯撮三声,随着手指一次次拂过诸弦,风,吹起来了。而在第三段“香尘拂袂”开始,有一个大幅度的上滑音,从一弦九徽至七徽,跨越四度,我特意要慢一点滑上来。我到现在依然记得,自己当时这样处理后心中的感叹:这是风啊。古琴之为乐,和中国的诗歌很像。中国的古诗都是从见物起兴,到感发致意。诗不能说明,如果要说明,已落下乘,只能直接诉之于人的直接感觉,有形象,有声音,最终让人会意。起兴是由物及人,推已及人,由此及彼;是生发,一而二,二而三,三而至于无穷;是将你心换我心,将我心换你心,将心比心。中国古琴也是这样。《麓》阳春也是这样。所以我说它天真,说它诚恳。所以说这个题解最切,是“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
《风宣玄品》阳春之后的本子,都拈出了“风乎舞雩”作一小标题,我认为也是知意。这自然是用了孔子问志,曾点回答,他的志向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欣然同意的典故。
风乎舞雩确实很美,尤其在曾点的语境中,那是春天的原上,一群容貌一新的年轻人,自在、自得、喜悦。和阳春曲一样,有着雍和宽庞之气,天地有生机,人有劲头但并不急着要奔向什么,未来无限。后世以后,曲中的自然常被搁置,脱离了自得自在欣欣向荣的景和春明,而谈“诗言志”,这是曲解了孔子和曾点,也曲解了阳春和白雪。人不知春,何来“风乎舞雩”?阳春是《阳春》的起兴,“风乎舞雩”里,是《阳春》的意境。
阳春白雪雅俗之辨
关于《阳春》还有一个误解,“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这句解题其实并非杨伦所创,而是出现在最早录有《阳春》曲谱的《神奇秘谱》里。只不过,不在《阳春》而在中卷的《白雪》题解里。全文录如下:是曲(白雪,笔者按)者,张华谓天帝使素女鼓五弦之琴,奏阳春白雪之曲。故师旷法之而制是曲。阳春宫调也,白雪商调也。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白雪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因有白雪,始制阳春,曲弥高而和寡,其此也夫。
后世诸谱,包括杨抡,都抄了这句话,但不知何故,忽略了两个重要信息:
一,按《白雪》题记,《阳春》成曲应在《白雪》之后。而《阳春》出现在《神秘秘谱》上卷“上古神品”,属癯仙所谓“太古之操,昔人不传之曲”;《白雪》在中卷“霞外神品”,为“其所受之曲”,源头为南宋浙派琴家杨缵、徐天民、毛敏仲等编撰的《紫霞洞谱》。如果《白雪》题解无误,那么《阳春》就不该出现在“上古神品”中。然而根据后世所传阳春与《神奇秘谱》阳春谱本全无关联,而朱权为撰《神奇秘谱》用心之深,绝不会出现这样显得易见的错误,笔者大胆推测,《神奇秘谱》对两曲的归卷并没有错,然《神奇秘谱·阳春》并非《神奇秘谱·白雪》中提到的《阳春》,确实是朱权苦心搜罗来的更为古老的谱本,而后世得以流传开去的,包括《西麓堂琴统·阳春》在内的本子,或许就是杨瓒等人认为的,有了《白雪》之后再创作的新谱。
二,在《神奇秘谱》《阳春》和《白雪》两曲的题解中,阳春白雪都是成双出现,《阳春》中两曲并提,强调“曲高和寡”,第一次将二曲树为典范;《白雪》中两曲并提,一方面指出两曲创作前后关系,另一方面对二曲创作意图,分别作了清楚准确的概括,“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一个“知”,一个“意”,重体验,是意境的体现;“凛然清洁”,是精神,而“雪竹琳琅之音”,是声音的摹拟。然后说人们说它们曲高和寡,大概就是因其有这样的特质。这体现了一种非常清醒务实的、由乐曲本体出发的审美态度。如同这段被有限截取一部分、又被选择性忽略另一部分的文字一样,这样的古琴审美态度也被一半断章取义,一半选择性忽略了。
象征着精神质地凛然清洁的《白雪》,无疑是雅的。和白雪像连体婴儿一般,承担了“曲高和寡”标签的《阳春》,要怎样“证明”雅呢,后世绞尽脑汁,不约而同,想到了“诗言志”。“风乎舞雩”,所以《阳春》“诗言志”,和因为曲高和寡而一味要求《阳春》“中正平和”“下指迟”,其实是一样的。死于文字与理,死于已有成见的“雅俗之辩”。宋人最喜“诗言志”,最爱在诗中讲理,而诗也在宋开始衰落了,顾随先生所谓“宋人对诗用功最深,而诗之衰亦自宋始”。古琴这一音乐形式,和中国诗歌有着高度的相似,不能不汲取教训。以打谱按弹体验来说,《麓》阳春确实借物起兴,传达着春天的观感、情绪、和自得自在欣欣勃发之意。
关于古琴雅俗之辩,其实古人早有非常高明的见解,绝不只是有没有“言志”,那样单一,也不是“曲高和寡”那么本末倒置。“曲高和寡”是结果,不是定义。古琴先贤早这个上问题有了深度的认知,形成了理论,并在历史进程中不断深入以臻于成熟:重振琴道的琴家严澂,抨击当时古琴界滥配歌词,一音一字之风,在《松弦馆琴谱》序言中道:“近世一二俗工,取故词用一字当一声,而谓能声;取故词随一声当一字,而谓能文”。在他看来,烦手淫声是俗,他开创的虞山派“清微淡远”之风自然是雅了。而在他之后,他的传人徐青山,又认为只一味简缓,也太狭隘。在他看来,雅,是德养是心境是境界,包括“古、恬、丽、亮,宏、健”等多达二十四种、并不一味清微淡远的琴品都是应追求的。在其《溪山琴况》中,被指认为“俗”的常常是“苦思求售”、“竞雄”、“喜工柔媚”、“气质浮躁”等等心思的“俗”,而“落指重浊”“入弦仓促”“指法不式”等等不胜枚举的“俗态”,不过是这俗气俗情的表现罢了,而他认为能让琴声“臻于大雅”要有几种审美体认,“静、远、澹、逸”:
【静】强调“声自心生”,故“涵养之士,澹泊宁静。心无尘翳,指有余閑”。
强调“调气”、“练指”,调气则神自静,练指则音自静。
要“雪其躁气,释其竞心”,“躁气”“竞心”是应当摒弃的。
【远】强调“神游气化,而意之所之”“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则有余”。
“音至于远,境入希夷...而中独有悠悠不已之志”。
【澹】:“孤高岑寂”。
“清泉白石,皓月疏风,翛翛自得,使听之者游思缥缈,娱乐之心不知何去”。
【逸】“当先养其琴度,而次养其手指,则形神并结,逸气渐来”。
“有一种安闲自如之景象,尽是潇洒不群之天趣”。
“所为得之心得应之手,听其音而得其人。此逸之征也”。
不难看出,古琴之“雅”,已经远远不是清微淡远所能概括,而是致力于“清静贞正”心性的修炼,“琴度”、“涵养”、“德养”的培养,强调兴到、气到、情到,意到,然“兴到而不自纵、气到而不自豪,情到而不自扰,意到而不自浓”的自然中和,自得自如,而最终“藉琴以明心见性”“渊深在中,清光发外”(《溪山情况》“雅”篇、“静”篇、“澹”篇、“逸”篇),达到真正艺术与修养合一的高度。古琴之大音希声,也不是“迟”,而近于远,“远与迟似,而实与迟异”,要得之于弦外,要有“境”是“境入希夷”的希夷,是“中有悠悠不已之志”(《溪山情况》“远”篇);不是不能声急,声多,关键应“急而不乱、多而不繁”(《溪山情况》“静”篇)。在“古”字篇中,更指出不能把粗率当古朴,疏慵当冲澹,提出要“必融其粗率,振其疏慵”。
我认为这些理论,动中肯綮,超然入妙,对于我们欣赏、弹奏、和打谱其它古琴曲,也有着普遍的意义,对于打谱《阳春》,就是要把《阳春》从一味诗言志,“曲高和寡”“中正和平,疏疏淡淡”“落指迟”中解放出来,承认感知,体验的重要,丰富想像,以古今常有之情,体天体万物之情;体造化不可思议之境,为已境、为琴境。以琴载道,见己心,映古人心。
如此,鸣鸟穿林,轻快又何妨?游人鼓吹,热闹又何妨?鸥浴晴波,蠢萌又何妨?我们有一个十分阳春的《阳春》。至今犹记,线上赏月,我们从天上的月亮,赏到琴上,最后纷纷指琴徽为月。在春风中鼓琴,窗外莺啼燕妒,吾飘飘乎如羲皇上人。然后在火热的夏天,更加火热的秋天,悠悠回想:《阳春》打谱,从春拖到秋,何日再得,那春天的心境啊。感谢一弦兄和诸位琴友。
《西麓堂琴统.阳春》打谱笔记
文 / 释佛德
听友人说《梧岗琴谱》有载“阳春”一曲(又名“龙门桃浪引”)。好奇之下找出谱子按弹,发觉其质量并不佳,高古不及《神奇秘谱》本,结构近似《西麓堂》本。细考渊源,此曲应该初见于《神奇秘谱》,但后人并未据此谱而流传之。反观《西麓堂》本阳春,与后世流行的阳春框架相同,所以,推测此本阳春应该更像是后世诸谱的母本。
又,早期琴谱按五音录谱,每个属音下之曲前均有如“宫调意”,“商调意”的一两段小调子。如列子御风前置凌虚吟,秋鸿前置飞鸣吟等等,则全和尚指法载:“或若调子或若琴曲,先缓次急,后却缓少息。候人静,方弹调子一两弄,又少息,且弹小操弄,候神清气和手法顺溜,方弹大操,自然得意。”而西麓堂琴统中,置于阳春大操之前的是修禊吟,在大操阳春中反复出现修禊吟的主旋律音符,可见作者制曲也遵循了以小曲铺大操的规律和原则,说明这是一首结构完整成熟的琴曲。
按谱弹完,又对比一下其他一些谱书,个人感觉是,《神奇》谱的阳春音节高古,"鼓琴"感更多、更抽象,且使用许多古指法,使琴乐的空间疏密感拉大(同样感觉的曲子在《神奇》谱本里比比皆是)。再以幽兰佐证,说明更早期的古琴音乐是不以现代人的连贯流畅感为尚的,更接近于大音希声的审美观点。个人认为《西麓堂琴统》的最大价值在于承上启下,而非仅为所收曲目多而已(其琴学思想甚至影响几百年)。而其中收录的曲子亦可窥见当时人审美倾向的变化。阳春一曲,对比《神奇》《西麓堂》两谱赏析,非常有趣。
春天的心情,非关季节。阳春一曲境界极高,是古人天然合一最高哲学理想的体现。《春秋》第一句,“元年春王正月”,儒家经世济民的大道蕴含其中。而白雪则是回归内心修身为本的琴乐。阳春白雪两曲,正是古人"内圣外王"的两种表现,其旨在于借景言志、涵养心性,而非简单的写景摹声。
《西麓堂》谱阳春满指双音,气宽韵宏,节奏松紧疏密有致,按谱弹去,自然有一种疏密松紧的气韵节奏引导着笔者去弹,并不是一味的放慢或快速弹,曲子本身的指法安排和结构会结你提示,笔者所之前打过同谱中的大多数曲子均有此感。《神奇》谱本则更为高古,气度宽宏,可惜今人难入其妙,或者是时代审美风气使然!
阳明曰:圣人教人,不是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此《西麓堂》阳春,实乃论语中“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写照,精工简雅起承转合,夫子与弟子坐而论道各舒其志之境呼之欲出,历历如画。此曲乃夫子应机设教不留痕迹,真是大化流行气象万千之一注脚也,非关春天景物。
宫调小议与《阳春》打谱后记
文 /唐小懒
《阳春》,琴中“五音调”之宫调曲。宫调者,既黄钟正宫,主黄钟一律也。既以黄钟起调,黄钟毕曲。
律吕四犯:黄钟四犯者,黄钟宫犯仲吕徵;犯无射商;犯夹钟羽;犯夷则角。夷则角再复还黄钟宫。循环往复。因“住”字同,既主音相同,故可相犯。既一律分作五声之用也。现存宫调曲,基本以黄钟宫与仲吕徵为基础组合而成,占据主要内容。亦有犯无射商与夹钟羽者,在全曲中占比很小。犯夷则角者尚未见过。如《西麓堂琴统》的阳春,若只以原谱奏之,则仅有黄钟宫与仲吕徵,然第一段中“大指九徽挑七”,我个人改成了“大指八半挑七”,此处则犯无射商了。又如《神奇秘谱》的阳春,第二段则犯夹钟羽。黄钟宫、仲吕徵、无射商、夹钟羽;自黄钟宫起至夹钟羽,则为“三犯”,古人称之为“移宫换羽”。若再犯夷则角则为“四犯”。
仅举黄钟一律,则可明犯调之意。故而琴中之宫调曲,以黄钟或者仲吕起调,既一三弦散声。古人称之为:“协黄宫于清角”。当然一曲之中不可能只此两声,故而在曲子延伸发展中,再接以林钟串联太蔟与南吕,古人称之为:“杂商羽以流徵”。既“宫逐羽音也”。再复还黄钟与仲吕收韵毕曲。大致意思就是,黄钟与仲吕组成一个组合,太蔟与南吕组成一个组合,林钟上下连接过度。其他调另算。
古人曰:“和平沉厚,粗大而下者,宫之声也”。又曰:“宫性圆,而居中,若牛之鸣窌而主合”。故而宫者,宏盛而玄,圆而重也。对应节气,黄钟为子,十一月也,一阳初生。仲吕为巳,四月也,阳气最鼎盛之时。黄钟至仲吕,则为一阳至六阳,阳气主生发也。故而宫调曲多为描写春夏之季节中万物生发、欣欣向荣、生机盎然、刚健浑厚之曲。
《溪山琴况》中有几况很符合宫调之意,此处节选摘抄过来。
【 宏 】
调无大度则不得古,故宏音先之。盖琴为清庙、明堂之器,声调宁不欲廓然旷远哉?然旷远之音落落难听,遂流为江湖习派,因致古调渐违,琴风愈浇矣。若余所受则不然,其始作也,当拓其冲和闲雅之度,而猱、绰之用必极其宏大。盖宏大则音老,音老则入古也。至使指下宽裕纯朴,鼓荡弦中,纵指自如,而音意欣畅疏越,皆自宏大中流出。但宏大而遗细小则其情未至,细小而失宏大则其意不舒,理固相因,不可偏废。然必胸次磊落,而后合乎古调。彼局曲拘挛者,未易语此。
【 健 】
琴尚冲和大雅。操慢音者,得其似而未真。愚故提一键字,为导滞之砭。乃于从容闲雅中,刚健其指,而右则发清洌之响,左则练活泼之音,斯为善也。请以健指复明之。右指靠弦,则音钝而木,故曰:“指必甲尖,弦必悬落”,非藏健于清也耶?左指不劲,则音胶而格,故曰:“响如金石,动如风发”,非运健于坚也耶?要知健处,即指之灵处,而冲和之调无疏慵之病矣。滞气之在弦,不有不期去而自去者哉。
注:此处“五音调”,指琴之定弦调式,既今之仲吕调(正调)
“阳春”考略
——《西麓堂琴统》“阳春”打谱后记
文/何嗣廓
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禁不住时空流转,此二联在汉语词汇中已然是表现高雅艺术的一对形容词,唯深谙琴道者知之。
存见《阳春》谱最早收录于琴谱集《神奇秘谱》(1425)中,原有解题:臞仙按琴史曰,刘涓子善鼓琴,于郢中奏阳春白雪之曲。琴集曰,白雪师旷所作,商调曲也。宋玉对楚襄曰,阳春白雪,曲弥高而和弥寡。又张华博物志曰,天帝使素女鼓五弦之琴,奏阳春白雪之曲。至唐高宗时,其曲绝焉。显庆二年,命太常增修旧曲,吕才上言,阳春白雪,调髙寡和,宋玉以来,迄今千载,未有能者。今依琴中旧曲,定其宫商,而作是曲,故有传焉。
百年沉寂,《西麓堂琴统》(1525)又见“阳春”曲名,却是同名异曲。谱有后记:张华博物志曰,天帝使素女鼓五弦之琴,奏阳春白雪之曲。宋玉对楚襄王云,阳春白雪,曲弥高而和弥寡。晋师旷乃更以七弦分宫商制二曲云。
从题解观之,二本《阳春》言之乃一。不同的是《神奇》本阳春明说乃唐王追古而敕造,旧题新曲也。《西麓堂》本亦引张华志,说师旷作、宋玉事,然其乐曲章句与《神奇》本几无相似之处。
其后诸家琴谱多有收录《阳春》,无不从《西麓堂》本增幅演化而来。
至于百年间发生了什么,何以《神奇》本“阳春”再不见于历史,《西麓堂》本“阳春”独得五百年薪火传承,就不得而知了。然此二本《阳春》谁更早,谁更合师旷之情宋玉之意?确有商榷的谈资。
倘以《白雪》观《阳春》,《神奇秘谱》本“白雪”有题解:臞仙曰,是曲者,师旷所作也。张华谓天帝使素女鼓五弦之琴,奏阳春白雪之曲,故师旷法之而制是曲。阳春,宫调也;白雪,商调也。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白雪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因有白雪,始制阳春之曲。宋玉所谓阳春白雪,曲弥高而和弥寡,其此也夫。
且不论此《白雪》是否足够高古,有两点是可靠的:一,历代诸家琴谱可见之《白雪》皆不离《神奇》本之框架;二,此白雪的题解奠定了《阳春》的基调。
“阳春白雪”,原是“白雪”在前“阳春”在后。虽不合常规语序,然既合四季轮回之理,又得《白雪》题解所证。再看此二曲名之趣,“白雪”言雪花之白哉?窃以为或言天地因雪而白,即落雪时节的天地颜色。同理,阳春亦非写阳光下的春景灿烂,而是阳光得了春令而回暖。主体是阳,不是春。再进一步讲,冰雪消融,冬去春来,春寒料峭一阳复始之阳。
再看两本《阳春》,《神奇》本开头宽阔沉静,间或泛音穿插,有冰雪消融大地回春意味,像一部时间流动的纪录片;采用指法、段落格式、首尾等皆与同卷的《高山》、《流水》等曲相同,可互相映证为唐曲,亦与题解相符。《西麓堂》本的制曲贴近元明风格,用指与曲调也更为简洁。乐曲富有远近高低的空间感,像一幅缓慢展开的画轴,红团绿簇跃然出卷。曲中段落有标题:一、晴天锦秀;二、紫陌芳菲;三、鸣鸟穿林;四、香尘拂袂;五、羌管落梅;六、金铃护月;七、游人鼓吹;八、鸥浴晴波;九、燕语雕梁;十、秋千院落。十组短语有清晰的画面感,春风暖,花开遍——暮春了。
暮春正是春好处,当得起“阳春”之名。虽然后记也是说的师旷作曲,这是显然的张冠李戴了,那么《西麓堂》本“阳春”到底是个什么典故呢?
《西麓堂琴统》这一谱集开创了一个很好的目录方法:为每一个大曲子安排一个相配的小曲子置于前,称为“引子”。所谓“一曲一引”,引子中常常含有大曲中的核心乐句以及常用指法,类似于现在文章的导读提要,通过对引子的品味,大致可以理解出大曲的意味倾向。置于《阳春》一曲之前的引子名叫《修禊吟》。令人不得不联想到历史上最著名的修禊事件: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结合《兰亭集序》一文,再品《西麓堂琴统》阳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引以为流觞曲水.......自然风光,文人豪情,与此曲无不相合者也。
复观《西麓堂》谱集,更有“流觞”、“修禊吟”等曲,或是元明之际有琴家作套曲以追慕兰亭盛会。后被歙云岚山人所得,收入《西麓堂》中。其“阳春”一曲正是“兰亭套曲”中描述暮春胜景的曲目。
庚子白露垫脚仙执笔垂天山房
《西麓堂琴统·阳春》打谱后记
文/杨 帆
庚子春日,应末弦兄之邀,与诸琴友一起参弹《西麓堂琴统》之《阳春》曲。不觉由春入秋,方才匆忙打成。并就当前体会,抛砖引玉,略述收获。
曾蒙汪铎老师传授《阳春》(吴兆基老师传曲),谱本源自《大还阁琴谱》,明代晚期与清代琴谱所载都与此版差异不多。《西麓堂琴统》与《大还阁琴谱》所载之《阳春》虽然差别较大,但两个版本仍可看出很明显的渊源:乐曲的调式、主音、取音区域都基本一致,有不少相似的乐句和段落。“满指双音”的特点在两曲中均有淋漓体现。
可以确定的是,这两个曲子是有同一个祖本的。虽然由西麓堂版并不一定就是大还阁版的直系母本,但西麓堂版反映了更早时期的琴乐风格,这也是毋庸置疑的。
两版《阳春》的不同之处,感受最深的是西麓堂版的取音更为自由,数次用到了清音变音:
一是三弦十二徽“清商”音的使用。在第一段出现一处用到两次(2-1-5-2-#2#2-2-1-6-1),第十段一处用到一次(2-2 - #2-5-6-1)。
二是五弦六徽半“变徴”和七弦六徽半“变宫”音的使用。出现在第四段(3-#4-3-2-1 6-6-7)。
这样取音并非孤例,当不是刊误之类问题。特别是“清商”音的几处使用,明显也不属于侧弄借调。
这种清变音以及半音程的运用,在早期琴谱中并不罕见,应当是代表了明代中期以前较为自由的音乐风格,多有唐宋遗韵。到了《大还阁琴谱》,这几处取音均出现了“归正”的变化,全曲再不逾七音范围(五正声及清角、变宫)。这在其他琴曲的流变过程中也是多见的现象。
此次打谱,本着忠于原谱的原则,取音徽位并未作任何修改,清音变音的使用也都作了保留。全曲尚须琢磨,且付诸友一听,敬请指正。
庚子仲秋 懒云杨帆记于西泠松澜琴舍
关于西麓堂琴统及阳春
明谱《西麓堂琴统》,是歙人汪芝积三十年功力,扬糠披沙,“黾勉”成帙之作。全书十册廿五卷,收录琴曲一百七十首,外调十五种,数量之巨,冠绝明谱(本次打谱的《阳春》,即根据此一谱本按弹)。
《阳春》一曲,源自古代楚地民歌《阳春白雪》。作为琴谱,最早见传于明代《神奇秘谱》。在其后的明清两代琴谱中,以不同版本形式屡次出现(如《风宣玄品》《琴谱正传》《西麓堂琴统》《太音补遗》《五音琴谱》《重修正传》《玉梧琴谱》《琴书大全》《文会堂琴谱》《藏春坞琴谱》《杨伦太古遗音》《太古正音》《松弦馆琴谱》《理性元雅》《古音正宗》《徽言秘旨订》《蓼怀堂琴谱》、《诚一堂琴谱》《琴学轫端》《悟雪山房琴谱》《天闻阁琴谱》《希韶阁琴谱》)。
《西麓堂琴统》本《阳春》共计十段:一、晴天锦秀;二、紫陌芳菲;三、鸣鸟穿林;四、香尘拂袂;五、羌管落梅;六、金铃护月;七、游人鼓吹;八、鸥浴晴波;九、燕语雕梁;十、秋千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