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阅读实录(一)
一个被虚荣驱赶和嘲弄的生物:关于为何要读
在大学最后一次英语课上,我们漂亮的英国女外教——那时是数九寒冬,然而她却穿着夏天的连衣裙,露出长着点点雀斑且白得耀眼的胳膊和大腿——让我们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小目标。我略加思索,大笔一挥:Finish reading Ulysses!然后露出某种似乎高人一等的笑容。不过毫无意外的是我再次食言了。显然这不是我第一次食言,但绝对是让我最耿耿于怀的一次,原因部分在于我已经至少两次尝试拿起这本书的中译本,但最多的一次也只不过到了第三章就杀了书头;更重要的是,我对于自己时常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就仿佛我有某种压倒一切的义务和责任读完这本号称「天书」的二十世纪第一英文名著(即便我读的是中译本),否则就愧对世人、愧对自己全部的读书生活似的。
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我对自己有这种奇怪的要求和压迫,而且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时常被这种自我压迫驱赶着往前走或往后退,既可以因此迈过一些或许可称之为「了不起」的高山,也可以在一道毫不起眼的小门槛前面裹足不前。就拿《尤利西斯》来说,我对于此书的全部认识的起源已不可考,但我想多半是在我读一些文学史或百科性质的书或文章时专属于此书的各种溢美之词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为如果你赞美《尤利西斯》,必然与赞美《战争与和平》、赞美《百年孤独》或者赞美《大师和玛格丽特》不同:你依旧可以将诸如「想象力丰富」、「思想深刻」、「反抗压迫」、「作者的苦闷」、「表现了某某民族的某某精神」之类的语文考试标准答题模板鹦鹉学舌般地加诸其上,但你心里对此必有愧疚,同时又觉得这还不足以突出这本书的独特地位。所以它的赞美者们必须剑走偏锋,抓住只属于这本书的要害和大标题,他们必须这样说:「这是二十世纪百大英文小说第一名」、「故意给读者造成困难」、「读不下去」……以及最要命的:「天书」。提到「天书」,一个中国人会想到什么?《尚书》、《周易》、《老子》……一切天书都具备两个特点:字面意义上的读不懂,以及由此导致知道并想读的人不少但完整读过的人却极少。或许从这个意义上讲,《尚书》和《尤利西斯》最有共同语言:同样的佶屈聱牙,同样的混乱不堪,同样的处于不断被误读、演绎和传颂的恶性循环中。但《尚书》之为「天书」大半要归咎于它在历史上的种种颠沛流离和被借壳上市,而《尤利西斯》则完全是作者乔伊斯的刻意为之与由此导致的某些不解风情的评论家们的添油加醋(例如因为误信了乔伊斯随意列出的书单而给每一章节搭配一个人体器官的斯图亚特·吉尔伯特)。
当「天书」的概念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的时候,我就注定要和这本书奋斗下去。后来偶然在一本中西短篇小说的选本上,我读到了乔伊斯的第一篇文字:《阿拉比》。我只记得当时我对这篇小说的感觉就是毫无感觉,那时我被同在这本书里的另一篇、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深深地吸引,以至于充满仪式感地坐在楼顶反复阅读此文。彼时我不明白为什么《阿拉比》里的我终于赶到了即将关门的集市却什么也不买,并且忽然一改生硬干涩的叙事,在结尾突然说出「我的眼睛被痛苦与愤怒灼烧着」这样的句子。更要命的是,他最后称自己为:
「一个被虚荣驱赶和嘲弄的生物(a creature driven and derided by vanity)」。
那时我确实不可能明白作者的用意,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刻还兴高采烈地为心上人跑到老远的地方买东西的我,后一刻就经历了「由于意识到价值观的破灭而产生的失望」。因此我只读了一遍就将其弃之不顾了。但很有意思的是,当某一刻我终于不幸获得了类似的体验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这篇文章,想起了这句话,想起了那个被虚荣驱赶和嘲弄的生物,想起了那就是我——想起了原来这篇小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等着在这个偶然的瞬间像河滩上被冲刷出来的玻璃瓶那样闪着光向我发出信号。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书来重读该文,在小说中重温某种过去的自己。我瞪着此文的最后一段,仿佛找到了某条早已写下的忠告和预言。我告诉自己:它的作者确乎是个天才。
但即便我因此对乔伊斯的作品增加了一倍甚至三倍于一般文学作品的耐心和宽容度,仍不意味着这些作品的阅读难度会有所降低。相反,作为一名普通读者,我会迷失在他的文字里,消耗着自己有限的耐心和对他的作品的全部期待,甚至在最后质问自己:我为何而读乔伊斯、我是否也已经在另一种意义上又变成了「一个被虚荣驱赶和嘲弄的生物」?
是的,当我在黑板上写下Finish reading Ulysses的时候,这种虚荣就一直存在。至于这种虚荣是向谁炫耀、又会得到谁的赞美,或许从一开始就源于自诩为读书人而产生的某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和压迫,与我性格中的自我压迫一脉相承。
因此我时认为有必要和这种自我压迫做一次了断——也许一次不够,需要许多次,需要不断克服旧的和新的、以及突然冒出来的压迫。我认为从前的我在读书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真正在读书,那充其量只是眼神囫囵吞枣地一行行地扫过各种文字的机械运动:读之前我和书偶有所闻,读的时候双方貌合神离,读之后则干脆一拍两散!亏我还曾以读书人自诩,陶醉在自己的那点小聪明里。如果不把自己完全交给这本书,不把自己的思维完全扭转过来,驶向一条不一样的路的话,那么就根本不算认真读过——以此为标准,至少在我从前的生命中,我认为我几乎算不上读过一本书。
不知是幸也不幸,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大脑里还残存着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们都是我在过去通过各种方式留下来的,我恨不得把它们立刻清扫干净,好把大脑里的这间屋子重新布置一番。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只好和自己和解了。于是就像布卢姆一样,我回到自己曾经出走的家,但比他幸运的是起码有一群忠实的老朋友一直在静静地等我,冷静地并排而立,仿佛没有任何「爱恋、告别、或是相识的迹象」(《都柏林人·伊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