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与知堂
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一日的上海《亦报》,有一篇署名十山的短文《猪头肉》,十山即周作人。文章里回忆往事:“小时候在摊上用几个钱买猪头肉,白切薄片,放在干荷叶上,微微撒点盐,空口吃也好,夹在烧饼里最是相宜,胜过北方的酱肘子。我吃过一回最好的猪头肉,却是在一个朋友家里。他是山东清河县人氏,善于做词,大学毕业后在各校教书,有一年他依照乡风,在新年制办馒头猪头肉请客,山东馒头之佳是没有问题的,猪头肉有红白两种做法,甘美无可比喻。”这即是顾随请老师吃饭一事了,时隔十多年,周氏还兴致颇好地写上一文,可见记忆之深。
顾之京《学者有师:父亲顾随与老师周作人》一文中,尚有对家宴一事在何年的考证:“这次同桌共饭的时间,我推断当是在‘七七事变’前的几年里,那时北方时局尚安稳,我家住东四四条一号,父亲的经济境况也有条件在家请客。关于席间所说‘臭水浒’,父亲曾有《山东省民间流传的水浒传》一文,所写即关于‘臭水浒’之事,刊于1936年12月间的《歌谣》周刊。此文定是父亲向老师讲过‘臭水浒’之后,引起写作兴趣方才动笔成文的,据此或可推断此次‘吃猪头’的时间,多半是1936年初的农历春节期间。”
这是有些蹊跷的,因周作人在顾随“以诗代柬”之和诗附记里说得明白:“苦水道兄以小诗二首,代柬招饮,依韵奉和。廿七年一月廿六日。”即一九三八年一月廿六日。也或顾之京未看到此附记,乃有未免多余且错误的考证吧。不过,后来又看到一篇文章:《〈大师顾随〉中为何没记载顾随先生为周作人辩护一事》(孙子楚),是作者对顾之京谈话的记录:“交谈中,之京先生还谈到,抗战开始时,尽管由于家庭生活原因(孩子多,老先生身体也不好),顾随先生很无奈地留在了沦陷的北京,但他却断绝了和自己的老师周作人的一切来往,也没到周作人任职的北大任教,可见,顾随先生对周作人的政治选择是有正确认识的。而46年为周所做的辩护,也是因为周作人确实曾出力营救过被日伪当局逮捕的知识分子。”这是他人的转述,或有误差,不妨再看看顾之京自己在文章中的说法:“顾随与周作人这一对师生,到1939年初,仍然保持着亲密的交往。至1939年9月,周作人开始执掌日伪控制下的北京大学的教务,而我父亲仍然坚拒到伪北大任教的聘书,师生二人的往还日渐疏远以致几乎极少有直接的交往。”
两种说法,在时间点上略有差讹,但大致相似。这未免有些违背史实,沦陷时期,顾随固然未在北大任教,但与周作人的来往却从未中断过,如顾随写给老师的一封信:
“比来写字之余,时时为小诗自遣,兹检录一章请正。吾师兴致何似?译书外,有新制否?”
从内容看,是写于沦陷时期初期。再看《一九四五年元日以病不出门,试笔得小诗四章》其三:“将心杀境境难空,扶得西来又倒东。梵志当年翻着袜,至今惟见药堂翁。”这又是将老师写进诗里的,此时已是四五年元旦,乃沦陷时期的末尾,恰可证明弟子和老师之亲密交往贯穿沦陷时期。这一时期有一封书信,是顾随一九四三年二月十日写给老师的:“比来弟子月入大减,事不烦,固大佳,惟食少难堪耳。顷舍弟又失业归来,负荷益重。敢恳老师为在圕中设法。雪后转寒,又患伤风,未能晋谒。恕恕。”后面附弟弟顾宝谦的简历,虽未知谋职之事成否,但从可请老师为自己亲属找差事来看,关系定然是好的。
另有一篇文章,《新发现的顾随呈“药堂翁”诗六首》,署名顾之京、石蓬勃,刊发于《泰山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文中有云:“1938年冬至1939年元旦,顾随有呈周作人七绝五首、七律一首,系近年新发现之佚诗。七绝和周氏所示意‘游僧诗’,七律乃有感而作,均抒写教书生涯与忧国情怀。六首佚诗可视为周、顾二人亲近交往的最后记录。”这措辞是有意味的,也是充满矛盾的。如有学者已考证出顾随这六首佚诗中,有的作于1939年元旦之后;加之前引《一九四五年元日以病不出门,试笔得小诗四章》,再看“六首佚诗可视为周、顾二人亲近交往的最后记录”这样的措辞,或许奇怪或许恍然。所谓“1939年元旦”,此一关键时间点,乃八道湾苦雨斋刺杀事件的发生,周作人苦住北平与落水的分界线,非要强调顾随与老师的亲密交往自此时结束,用意也就昭然了。
一九四八年七月七日,顾随在写给叶嘉莹的信中说:“南京,不佞是一个熟人没有。有个极熟的人却住在老虎桥里。你当然知道他是谁。不过他的寂寞一定更甚于你,你此刻也决不会去看他。写着写着,废话又来了。”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从未忘记自己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