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之梦,在新西兰乡下的微生活
四年前来到新西兰。生活方式的宽松,使得可以在时光的潜行面前驻足,不经意间窥探到些许自然的秘密。家中有千平后院,后院的四季,启悟了百无聊赖的中年。

华严经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树叶变幻的颜色,青草不同的味道,花开微妙的时辰,显示的不仅是季节的概念,更给予人类一种通道,由此体验生命的哲学。一种悖论由此衍生,又由此和谐:在忙碌与喧嚣中异常空虚,在虚空与自由中却无比充实。

客厅中的沙发正对一扇落地玻璃窗,窗外是草地,草地边缘依着木头围栏的是植物。最多的是山茶,还有樱花,红枫,银杏,和不知道名字的树种;树下是月季,马蹄莲,水仙,郁金,绣球,它们高下参差,相互滋养,自成一个小生态系统。上次园丁过来,竟然认出一颗加利福尼亚月桂夹杂其中,他说一锅肉只要一片香叶足够。当然,不远处还有一畦菜园,这就是为什么它主人的指甲缝里总有洗不去的泥土。
先说青草,不仅马牛羊谙熟青草的味道,即使你我,也可以辨识其浓淡并为之沉醉。春秋的新西兰北岛,温度正好湿度适中,漫山遍野都被染上绿色。黄昏时的后院,割草机突突鸣响,所过之处,便留下优美齐整的浅绿色条矩,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青草味,不由自主深呼吸,再深呼吸。正好天边五色云霞,渲染了暮光下的郊野,似天堂,又在人间。
央视工作的北大才女,曾过来小住。想不到一到达,原来的旅游计划就被搁置。她说,我哪里也不想去了,每天就躺在草坪上,闭起眼睛,闻青草和泥土的芳香,就够了。大自然总会在不经意的一瞬间,连通心灵之弦,导人回家。

樱花会在每一年的那几天开放,银杏会在那几天叶子变黄,黄色的叶子被风吹落,在绿色的草地上拼成花色的地毯,以人类惊讶的最和谐的配色。
来新西兰后,唯一亲手种植的是一株紫玉兰,在苗圃特意精心挑选了有笔直的主杆的那种。想象它嗖嗖生长,直直地插向天空,然后伞盖葱茏,覆蔽在屋顶的样子。第一年它花开的艳丽;第二年叶子卷曲,变黑,死去;第三年根部斜生出新枝;第四年,新枝死去,前年死去的主杆底部生出两三个侧枝,从此茁壮成长。
自然总是与人开玩笑,你想直吗,偏偏给你弯的;想规矩我吗?死给你看。或许对待植物的态度应是无欲求无成见,接受它随意生长的自由。即便有违美感,怎知它不在歪斜甚至扭曲中恣意风光,成就一处别样风景?

家门外一公里处沿着一处小地裂有一步道,是那种无人干预过的原始模样。上百年的路路通和花如金盏的马褂木伫立在入口处。被风折断的大树凌空倾覆在步道旁边的小河上,披头散发的金银花缠绕着它们日渐腐坏的枝桠。再往里走,常春藤,藤三七,野葡萄层层叠叠匍匐在山坡上。散步回家的时候,可以顺手采撷几个珠芽煲汤,一把野韭菜凉拌,绿莹莹的野葡萄和紫红色的野樱桃也可以尝尝。这条仅两公里长的步道上春有枇杷夏有李,秋季是斐济果。路边的蛇床子与蒲公英用来泡水,可以是常态。
人到中年,保温杯里泡路路通也是不错的选择,这里没有枸杞。在这里,人类被赠予的,不仅仅是万物生长,更重要的是精神的馈赠,它们关乎真,爱,美,本能,与人生哲学。

经过一个冬天蛰伏,园中草木需要打理。请了老园丁过来剪枝,整形。枝枝叉叉随着轰鸣的电锯不断掉落,忽然园丁一手高高举起电锯,一手指着那株山茶。一米多高的枝桠里,一只不知名字的鸟正卧在巢中。它头高高昂起,乌黑的眼珠注视着面前的人类。一尺之外的电锯仍在轰鸣作响,随时会劈下来,但这只鸟一动不动。园丁没有犹豫,直接放弃修剪这棵树。他说,这只鸟是个妈妈,正在孵蛋。时隔数月,这只鸟给予心灵的震撼仍在;每当想起那日情景,胸中似乎仍有碎片哗哗作响。
园中还有一株特别的树,叫Kōwhai;在新西兰还有一种鸟,叫Tui,以胸前长着一簇白色的小绒球闻名。它擅长倒垂身躯悬停空中,只煽动翅膀保持平衡,同时长长的尖喙伸到黄色的花朵里吸食花蜜,姿势优美灵动。
知道这种特别的小鸟,是因为曾经课堂上的一个小插曲。年近七十的老教授Mary在授课中,突然快步走到教室窗前,指着窗外一颗大树,欢乐地喊起来:快来看,快来看,Tui! 这种鸟只吸食这一种树的花蜜。同学们纷纷到窗前看个究竟。
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在四十年的生命中,从不曾听到一个古稀老人,用孩童般欢乐又单纯的声音叫,“快,快去看那只美丽的鸟!” 大自然给予的小惊喜时时都可能轻触你心门,前提是无论多么老了,都能保持一颗单纯好奇的心。

邻居John是个退休的农夫,他养的牛多次获得新西兰比赛的冠军,还是一本关于养牛的杂志的主编。有一次他过来问,你看到那只鸭子了吗?原来一只母鸭从野鸭群出走,用干草和绒毛在我家屋檐下建了个窝,还在窝里放进去几枚鸡蛋大小的黑色鹅卵石,野鸭体型比家鸭要小,扁嘴巴似乎也无从搬运这些石头,它如何做到的,至今是个谜。有时会看到它从窝中一跃而起,滑翔过一米多高的栅栏,飞到牧场中吃草,但很快,几只野鸭就尾随而至,追逐啄咬,它不得不一次次落荒而逃。John怀疑母鸭的老伴死了,于是被别的鸭子欺负。真是生存不易,各有各的江湖。
John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拿出两枚新鲜的鸭蛋,放进母鸭窝里。或许二十八天后会有生命破壳而出,这只野鸭子,将不再孤独。

二十岁的时候心中空寂,无法安顿,想不停地走,逃课走过高安路的法国梧桐,植物园的玫瑰,江湾的湿地,黄浦江边的驳船。四十岁的时候,心安一隅,在后院过着自由而无用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