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破浪的斜杠中年
人和生活的宽度~
01
夏天的尾巴


北汤天的赵会良夫妇,可能是凤仪街上最闪亮的夫妻档。从北汤天到凤仪有15公里,公交车起码40分钟,但他们挖来的红葱和白葱(见手青在凤仪一带被叫做葱)一亮相,不到半小时就卖光了。
而等吊草村的瞿金云带着两三把接近10米的大火把和两个伙计来到大理街,勿须吆喝,围着火把开干就行。
大理人和新大理人都心照不宣——夏天的尾巴、大理市集上的华彩乐章就要拉开。
众多像赵会良夫妇和瞿金云这样的摊主应季而生。按现在流行的话术,他们可能是最硬核的斜杠中年。但他们的斜杆不为兴趣,只为谋生。你得会一两种技术,且这种技术有起码数量的买单用户。

好在时节帮忙。今年雨水来得晚,6月底红葱和白葱的大量上市,吹响了大理蘑菇季的号角。大理人好一口见手青和鸡枞,若是没吃着这两种核心的菌子,等于电视剧缺了男女主角,不成剧。见手青最得原味的炒法,是柴火铁锅大火炒就,若菌子新鲜,连火腿都省了,一把花椒和辣椒,足够打开鲜味。紧接其后的火把节,接着这口“烟火气”,会把“烟火气”的精华从内到外一直贯穿到底。
02
下关

在大理赶街(gai),下关是一个必须强调的分界点。由于龙尾关(下关古称)扼西南丝绸之路要道,易守难攻,明代时就已经成为大理地区最重要的交易中心。延续至今,作为大理的州市首府,下关依然重要。但有时,行政地理上的重要架不住游客的需要,他们总是直奔古城,并顺便把下关叫做新城。“顺便”当然会抹杀人们去探索下关的欲望,但我保证,这种遗憾主要是游客的。
以下关为界,大理州的116个坝子散在周围。翻开《云南坝子研究》,可以看到云南的地貌。作为一个多山的省份,云南省所有坝子的总面积只占全省国土总面积的6.52%,剩下的几乎全部是山地和高原。典型的山地多平原少。
往下关以北,大坝子比较多,鹤庆接着洱源堪称大理粮仓,是稻浪翻滚,农田成片的景观;往下关以南,随着隧道的增加,翻山越岭的感觉就来了。
山地多的地方出菌子,林多的地方树密。
因此,等菌子一露头,我们赶街的重点就移到了下关以南的凤仪、巍山和永平。
03
吊草村

捡菌人胡仁国有一整套的摘菌子套装。当年参加护林防火,村里每人给发一套卡其布的迷彩服,穿完居然再也找不到比它更耐磨的替代品。团队里的设计师张娜说,卡其布学名纯棉斜纹纱卡,适合户外劳作,是军装民用化之后适用得最广的服装之一。在云南的广大农村,尤其是吊草村里的男性,几乎人手一套卡其布军装和一套西装,可做客、见人也可以随时挽起袖子干活。

两套迷彩服、雨鞋、两把自己做的小锄头、一把两齿耙、一个椭圆斜跨小篮子,这就是胡仁国5月到11月赖以生存的家伙什。


吊草村,卡在下关到巍山的国道边上,离下关只有6公里。这村名最妙的地方,是顾名思义你就错了。
它跟巍山的鸟道雄关毫无干系,跟落草也没什么关系。吊草村的名字潦草,它的先民们搬家时,在树上吊了根草标记村落地址,因此得名。又因为这卡在路中间的位置,1962年以前,吊草村在行政区划上属于凤仪,之后又划归下关。
但吊草村的飞地属性,令村里的斜杆中年们每每成为下关、大理、凤仪乃至巍山街的熟面孔,他们无须专门为一个街子服务,完全能根据业务需求和自己的时间灵活选择。另一方面,由于地处山区,村里458户,1803口人,人均耕地面积才0.33亩。吊草村村委会副主任黄向军说,村里的人有七八成一年到头的在外打工。
想留在村里,你可得有点真本事。
04
胡仁国
除了种田和种果树,吊草村并没有多少营生好选。但从大理街调查的情况来看,街上2/3的火把来自吊草村。
有人告诉我们,这不稀奇,火把节期间,吊草村几乎举村做火把。黄向军说,也没这么夸张,看年景每年有10户到20户人家在做。而在这些做火把的人家里,瞿金标拍着胸口说,只有他,只做大火把。
像瞿金云和胡仁国这样,靠技能在村里崭头露脸的能人,从不掩盖对对方的欣赏和对自己技术的判断。瞿金云从未想过去捡菌子,“这得跟菌子有缘分。有时没有就是没有。脚下全是菌子,我也可能看不见。”胡仁国也没想过自己能做火把,“村里30岁以下的年轻人没几个会破火把吧。”


来自四川成都的胡仁国是吊草村的上门女婿,90年代初莫名发现自己还挺能找菌子。“那时候见手青好卖。”他捡菌子总比别人快。在菌子季,每天一早5点出门,八九点钟就能捡好菌子下山回家。如果菌子特别多,一天可以上山三次,中午和傍晚上去都能找着。吊草村有30~50人专门捡菌子,捡菌人各凭本事,一年能赚三五千到两三万不等。按胡仁国的说法,他在其中捡的菌子不是最大最多的,但总能找到。“我找到最多的那窝见手青,有个两三斤。但村里有人找过一窝整整20斤!”他摸着肚皮,笑声连连。
今年雨水来得晚,菌子没有往年多。但菌子生长也不是只要雨水。“得下个两三天雨,再晒上两三天。阳光好,雨水也得好。山上有人放牛放马,牛马把茅草吃掉一点儿,下面的菌子才长得好。”
2012年火烧山,烧完菌子没了影。“主要是茅草和山基土没了,菌子也就没了。”
“那平时菌子在哪儿?”我问。
“松树、茅草和杂木底下,全是菌子啊。”胡仁国答。他往门外一指,“出门跳上山就有。”视线所及,门外一座矮山接一座,漫山遍野的菌子好像都在喊我们。
胡仁国身量不高,每天捡菌子还能长出个肚子也是稀奇,但一早上跑十几公里对他是家常便饭。要是雨水来得早,每年5月到7月主打见手青、青头菌;8月中旬开始,松茸大出。香格里拉的松茸一般9月就落潮了,但吊草村的松茸能出到11月。90年代日本人也来这里收松茸,“跟四个指头一样长,7厘米的松茸,一朵20元。”胡仁国伸出一只手,他那四个短粗的手指挺像菌把儿。
吊诡的是,吊草山的见手青、扫把菌都不能吃,靠近吊草村的大麦地村也有松茸,但不能吃。除了这几个,近处的羊圈山、远一点的老歪山、黄家村山、最远的大坡顶都有好菌子。
05
瞿金云

瞿金云的火把战线拉得更长。每年11月,做火把的树们已经被砍好,削掉树皮,放着干燥。过完年,专门花一个月请师傅来破火把。破火把就是把一根树中间破出个大字,增加燃烧面积,但树又不能断开。这两个工序看着容易,其实做得好的工人很少。破好的火把屯起来,继续干燥,等火把节前一两个月才完成最后的工序。
所谓做得好,就是火把做得比别家漂亮、饱满。“削树皮的时候,最后那层红色的膜得留着,不然晾干了白惨惨的没法儿看;给师傅准备一碗菜籽油,削皮破树时松脂就不会糊在手上,手上轻,斧子才有准头。”瞿金云说。
在瞿金云的记忆里,父亲做火把时,村里还没有别人做这行。最早做火把用的树是桉树,但这种树太重,人们不喜欢。吊草村盛产的华山松和云南松逐渐成为主流。“华山松又直又长,皮薄;云南松皮红,树圆,扭曲多。”瞿金云说。


村里林多地少,松林曾经密密麻麻。瞿家分了百十亩林地,水田一分八,林地全种上松树,水田种了梨树。各家各户要是护理得少,林地上的松树就长不开。过去村里会组织间伐,这两年火把节越来越热,每年火把节反而要花相当力气防止盗伐。现在哪怕是砍自家的树,也得提前打报告。但这两年,打了报告也不批,做火把材料的大头,只能去巍山白塔附近买。虽然路很近,但巍山人爱用他们盛产的黄山松扎火把。
瞿金云的母亲真月国68岁,像那些传统彝族妇女一样,她的常服是彝族传统服饰,大绿搭着大红,十分耀眼。过去她帮先生卖火把,推个手推车,走二三十公里到市集卖。现在也是一刻不肯闲,只有得空,不是扫院子,就是绣鞋面儿。瞿金云不想再那么辛苦,他心里有个计较,想专门做大火把。



“七八年前开始做,第一年只扎了一把。怕就怕备下材料,订不出去。”大火把通常只能预定制作,但也得备料,备料多少取决于你对市场的判断。
好在大理旅游火起来。瞿金云有时备料备得自己心里都没谱儿,晚上担心得睡不着觉,他的火把销量还是年年增长。
火这种物质似乎天然就能拢人,彝族人和白族人从火中见到了自己的祖先,祈求消灭虫害,五谷丰登,生活节节高升,每年村里立棵大火把越来越重要。村里负责立大火把的组织,不仅要负责集资,也得出大钱,被称为火把头。与此同时,你家里还得有个刚诞生的男孩(现在女孩也可以)。过去火把头的差事有点像社区义务,现在紧俏得很,得抢。对外省人来说,火把节能瞬间拉近你跟本地人的距离,这种体验一年一次,刺激无比。

就这样,瞿金云的火把年年加量,“下关上片,从阳南村、洱滨村一直到喜洲的自然村,全来跟我订火把。”到2019年,他卖出42把。2020年,光预订量都有五六十把,可惜,火把节前一星期,因为疫情防控,火把节取消了。“要能早些通知就好了,唉。”
06
斜杠中年的宽度
2007年,《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麦瑞茜·埃尔伯赫(Marci Alboher)出了一本叫《一个人/多重职业》(One Person/Multiple Careers)的书,书中采访了多位拥有多重职业以及如何让自己拥有相应技能的实例。你是一个“斜杠青年”(Slash)吗?这个问题一炮走红。大概到2016年,随着中国北上广深等超一线城市的生活压力骤升,加之北京的霾情紧迫,在逃离北上广的情绪下,斜杠青年这个概念也在中国走红。
将这个线索捋上去,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零工经济”开始流行。2019年,58同镇和清华大学针对1.6万余名县域居民调查后发布的《2019中国县域零工经济调查报告》显示:县域零工从业人群以21-50岁的中青年零工占比最高,达90%以上,其中女性零工占比达到52.22%。有零工收入的人群(包含仅有零工以及有主业也有零工人群)达到了52.27%。其中,既有主业收入又有零工收入人群,占总人数的24.72%。
瞿金云49岁、胡仁国54岁、赵会良45岁。
如果说斜杠青年、零工群体是城市中长出的奇花,斜杠中年就是乡土中长出的异草。后者承接着传统农耕方式,打通了城市和乡村的生活理想。这几个词背后的精神诉求高度一致,尽量获得生活的掌控权。而且,无论你生活在村里还是城里,通过加强自身的技能以获得更多的生活选择都很酷炫。
但这种选择对斜杠中年会更加现实和迫切。根据2019年云南省各县市发布的工作报告,巍山县和永平县农村常住居民可支配收入分别为10133元、10376元。
成千上万个乘风破浪的斜杠中年出没于乡土市集。为了生存,必须殚精竭虑地搞产品、搞技术。建立在日出而作、日落而熄的小农生活方式,在今天交通和互联网发展的促进下也在变化。
瞿金云们一直在琢磨产品。比如,传统的大火把主要是一棵大树,再在周围捆扎木材。瞿金云最早试着把周围的木材换成小火把,一把2米长的大火把,从下到上包上100多把小火把。一开始,小火把握手的那个尖还留着,“不好看。把尾巴都削平。小火把首尾相接,绑起来一下子整齐了。”再者,大柴边上有小柴,寓意也好。现在他又开始琢磨,怎么让火烧得干净热闹,“一把能烧两个小时的大火把,最后老是杆儿和尖没烧完,多浪费啊。烧火也得烧得漂亮。”这问题他琢磨了挺久,想了一个解决的主意,准备明年试一下。
🔺传统大火把 photo @ 编号223

正是因为他们,我们得以在今天的乡土市集上看到最有烟火气和人情味的生活场景、领略最激动人心的创新图景。
这些乘风破浪的斜杆中年们,是中国(美好乡村)生活的宽度和温度。
撰文 赵草西
摄影 编号223、李希尔、商圆、邱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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