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的女人》长篇小说连载
五、4
当天中午,至忠回到村时天气正暖和,村口北墙根儿那些晒太阳的人已不少了。到家后他帮爹把小猪放进圈里,跟娘说去看看狗子,晚饭就不在家吃了。
狗子住在旧宅子,靠北隔着几道胡同。
至忠一进狗子家的院门,就听到了婴儿的哭声,隔着玻璃窗户,看到翠先抱着孩子在炕上转圈儿,连哄带骂的嚷嚷声不间断传来:哎呦——,饿死我孙子啦,你娘个嘎咕老婆光疯去啦,也不说回来啦……不啼哭啊……不啼哭啊……我的小活祖宗儿啊……你爷个老东西也不说快点儿。——弄个奶半天都凉不了,肉死啦……
他还没走到屋门就叫“狗子”,听到搭言这才进。
狗子迎到外屋,手里拿着个奶瓶,见来人是至忠,赶忙往里屋让:“来吧、来吧……”
至忠看到外间很乱,东西随意摆列着,弄得没个下脚处。他一进里屋,奶腥味儿夹杂着婴儿的尿骚味儿扑面而来。
翠先见来人是大伯子哥,马上坐下来,一脸稀罕相,欢喜得不得了,又是叫哥又是让坐,着实的热情:“哎呦——,三哥啊,一看你就是个干净人,可别嫌邋遢啊……有这么个小活祖宗,也顾不上打扫……”
至忠微微笑着坐到炕沿儿上,侧身逗着孩子,问:“几个月了?”
“还没五个月哩。”翠先把孩子抱正给至忠看:“臭小,快看看你这个爷,……认的这个爷呗?这个爷有本事,还这么干净,不像你亲爷那么邋遢……”
孩子饿了,哇哇的哭,谁逗也不行,怎么哄也不行。
翠先抱着孩子又站起来,又是掂掇又是哄,看到狗子还在摇奶瓶,极不耐烦地嚷道:“老是摇,就知道摇,你就知不道拿凉水把把(泡泡)?”
狗子拿着奶瓶赶紧去了外屋。
翠先一脸哭不是哭、笑不是笑,跟大伯子哥道苦道:“三哥啊三哥,你瞅见了吧?他就这么窝窝囊囊,干什么都没个利索劲儿……我跟了他……唉,算捣了八辈子血霉啦,没一天教我省过心,都快气死我啦……”
至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听着。
“……三哥啊,你是知不道啊,在这个家里,都快憋死我啦!要不是有孩子们,说什么我也呆不下去啦!”翠先说话都带出哭腔,看来心里充满了委屈。
从这两口子外表上看,属于老夫少妻那类:狗子的脑袋已经谢顶,头发很长,像是好久没有理过,颜色有点儿发土;抬头纹一大把,黄漂漂的脸上没一点血色;胡子拉碴,缺少几颗嚼牙,两腮塌陷;个儿高,瘦弱,不直溜,一身衣服倒是不旧,就是有些小、有些胖,像是儿子的。他根本不像四十多岁的人,说六十出头了谁都信。翠先青年式短穗发型,葡萄紫色,整整齐齐,连梳子印都能看清;白净的瓜子脸,眉毛修饰的很细致,明亮的眼睛,细细的眼角,流露着让男人想入非非的光;最好看的还是那张嘴,大小合适,棱角分明,上下两片嘴唇水润润的,还是自来红,牙齿又白又整齐;身子细条,不高不矮,紧身的红色羊毛衫,把凸凹的地方显了个清清楚楚,漆黑的裤子还熨着折,更显眼的还是那小细腰,真得是一把掐不严,两把不够掐,无论看前头还是看背影,怎么都不会想到她已经是四十六七的女人。
不大一会儿,狗子回到里屋,赶紧把奶瓶递给媳妇。他见孩子吃到奶不再哭闹了,这才跟至忠说:
“夜了个包工头捎来了信儿,叫今儿个去支钱,红儿怕带着钱不方便,就跟着你侄儿去啦。”
“你听她胡说八道!”翠先张嘴就打断了狗子的话:“那是见有了钱想买衣裳啦。”
狗子装作没听见,也没有替儿媳辩解。
“三哥,你听出来了呗?”翠先吐着心中对儿媳的不快:“要过年啦,谁都免不了添置几件子新衣裳,你买你就买,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也不会抻着。是什么就是什么,干吗还昧着我啊,拿我这当婆婆的是傻子啊?”
至忠一边听一边点头,并没有搭言。
“少说两句吧。”狗子心里有点儿不高兴,不过,脸上倒没显出来:“忠儿头回上咱家来,你告讼这些干吗?”
“我还没说两句哩你就截白我!”翠先马上恼了,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三哥又不是外人,我说说都不行啊?”
“说吧、说吧……”狗子眨巴着眼,不笑不恼,点头的样子有些不服气。
翠先正要接着说,忽然听到院里有支车子的声音。她从玻璃窗户往外瞅,见儿子和儿媳妇回来了,后边的话没说。
“说吧,你怎么不说啦?”狗子话里带着讥讽。
“说你个老王八!”翠先就着骂道。她觉着说这话不带劲,瞅向大伯子哥,就着“噗”地一声笑了,不好意思地说:“三哥,你看看、你看看,平时我就甭说个话儿,一说他不是呛白我就是截白我……”
至忠还是微笑着。他见侄子和侄媳进了屋,在狗子的介绍下打过招呼,而后对翠先说:
“我们哥儿俩去趟城里,晚饭不在家吃了。行吗?”
翠先脸笑语快:“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啊三哥啊,怎么就不行啦,我又不怕你把他拐跑咾。”
至忠一笑:“谢谢!”
“哎呀三哥呀,你看你客气哩,咱又不是外人,你说是不?往后可别这么着啦。”翠先把孩子递给儿媳妇,赶忙下炕。
她对这个大伯子哥非常热情,从屋里送到院里,又从院里送到胡同里,再从胡同里送到街上,还不停地说着常来家里歇着,哪句都是亲近而又热切的。
至忠再三请弟妹留步。
翠先一直送着,又回送着一个个灿烂的笑脸,眼神里充满着无限春意……,她望着至忠离去的背影,对那挺直的身板、稳健的脚步感到特别欣慰。她喜欢举止潇洒、风度翩翩的男人,更喜欢帅气而又充满着活力的男人,而这个大伯子哥正是这样的。
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人家,可脑子里又闪现出一个疑问:人家待见我吗?这又让她回想起他见到自己时的眼神、表情及后来的语言等等。
对于男人在自己面前的表现,翠先有着很深的洞察力:是男人就喜欢好看的女人,在看女人时,两眼不是死死盯着哪一点儿,而是游离飘忽不定,其实是在掩盖真实意图,要把对方的各个部位及整体看个遍、看个透,恨不得钻进人家的怀里、裆里……,最终目的就是把这个女人跨在身下。
现在,翠先认为至忠是有意来看自己的,保准是今儿个在赶集的路上遇上时,第一眼就看上了自己……,现在他来找狗子是借口,不信瞅着,有这头一回就有第二回,指不定哪天就又来了……,对啦,肯定是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三哥呀,我的三哥呀,你知道吗,我也是第一眼就看上你啦!
想到此时,她心里产生出一股说不出的亢奋,脸上泛出一抹红晕,多想再次看到他的笑脸啊!
至忠再次回过头来,朝翠先摆了摆手。
天哪!我猜对了,他也想多看我一眼啊!翠先激动得都想哭了。
至忠挥手示意翠先赶紧回家,转身又跟狗子并肩一起朝前走去。他关切地说道:“你这不是走得挺好嘛。”
狗子不以为然:“一气儿能走到城里,回来时就不行啦,还得在半道儿上歇一气儿。”
至忠前后查看狗子走路的姿势,有些踮脚,不是特别重。他想起香珍婶说的神话,或许那个小狐仙的腿也是这样的吧。
狗子坐到副驾驶座位上,一脸的稀罕,满心的欢喜,多少还有点儿拘束。他四下打量着:
“我连小吉普都没坐过。”
“那是县长坐的。”
“那是早先儿,现在连老百姓都不坐了。”
至忠启动发动机:“晕车吗?”
“知不道。”狗子摇头道。
“晕了就说话,那玩意儿可不好受。”至忠开车先往北,因为街道窄,只能到官井那里掉头。
开车从下江村到县城不过几分钟,进城后顺主街直接往南走,离小铁路还有百十来米,就拐进了路东的中山大酒店。
在至忠的印象里,这里都是庄稼地,只是走的那年才刚施工,好像是瓦房。狗子说得比较清楚,说这家酒店是才开的,原来是团部和军队家属院。
车进了大门又拐到了楼后,到了停车场,下车后狗子以为要到前面进餐厅吃饭,却没想到进了客房部。他是第一次来,看看这里、瞅瞅那里,这里的一切都是稀罕的。
至忠来到吧台前,跟服务员用的是北京话,然后掏出一个大钱夹子,里边全是崭新的百元人民币。登记、付款后,他和狗子上到三楼,在三零五房间前停下,拿着房卡在插卡上一插,门开了。
狗子觉得稀奇,说:“巧啊。”
至忠先走进房间,看了看觉得满意,问:“是去洗澡还是先歇会儿?”
“怎么都行,听你的。”狗子也不知道该先怎么着。
“先去洗澡。回来都好几天了,一次澡都没洗过呢。”
“几天?”狗子皱着眉问。
“二号到的家,今天……”至忠看了看手表,说:“今天五号。怎么了?”
“是隔了不少啦。”狗子的口气很平淡。
至忠见狗子笑得有点不对劲儿,问:“你想冒什么坏水儿?”
狗子笑着摇头。
“你满身的油腥味儿,多久不洗了?”
“八月十五洗了哩,还是在大盆里。”
至忠苦笑道:“你真是住在‘村’(皴)里了!”
洗澡时,狗子见至忠冲澡自己也跟着冲、泡澡也跟着泡,人家怎么着他就跟着怎么着,要说是寸步不离,有点儿夸张,反正总是什么都紧跟着。
至忠从大池子里出来,没有跟狗子打招呼,走进一个小木屋子。
狗子随后跟进来。他见屋子不大,周围是板条座,中间蹲着锅台不是锅台、大盆不是大盆那么一个东西,里边有石头,说是鹅卵石吧也像也不像,边上有个木桶,桶里有水,还有一个木勺。他觉得里边的温度略微高点儿,还行,挺舒服。他看到至忠关上门、拿起木勺、舀了一勺水,往石头上一浇。那些石头看着不红,水浇在上面,“呲溜”一声,热气升腾。小屋里的温度迅速上升,他就觉得身上“轰——”的一家伙,难受极了,起身开门就往外跑,嘴里嚷着:
“我的老天爷,这跟蒸渣饼子似的……我可受不了!”
至忠只是笑,什么也没说,又关上门继续蒸着。
“你还关上门儿?一会儿就把你蒸熟啦!快出来吧!”狗子急了。
惊恐地喊叫引来了人们的笑声。
狗子哪儿都不去,一直守着小木屋,还不时地隔着玻璃往里看。在他的意识里里边的温度肯定会让人晕倒,真到了那时,好赶紧把至忠弄出来。真得是一个在里边冒热汗,一个在外边冒冷汗。里边的蒸了多一会儿,外边的难受了多一会儿。
狗子见至忠出来了,赶紧前前后查看,嘴里还念叨着:“出水凌子(燎泡)了吧?”
至忠不瞅自己的身子,反瞅着狗子说:“好像没有。”
“这哪儿是什么享受啊,纯粹是受罪来啦。我可上了你的当啦!”狗子轻松了很多。他四下看时发现了稀奇,碰了至忠一下,坏坏的一笑,“你瞅那儿——”
至忠朝狗子说的方向看去,一个又白又胖的小矬个儿,趴在床上让人搓着澡。
“像宰床上的猪,刚刮了毛,嘿嘿……”
“你这家伙,还是那么坏。”
这时,过来一个搓澡师傅,问狗子要不要搓澡。
狗子指着至忠回答道:“问这个家伙,他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至忠对狗子笑了笑,就跟着搓澡师傅走了。
一个多小时,他俩才洗好,然后来到休息厅,坐到靠里边的两张床上。
厅很大,放着电视,人不是很多。
一个服务生走过来,问他们需要什么。
至忠对人家很礼貌地点了点头,说:“一包中华,一盒火柴,一壶茶。”
服务生一连报了六七种茶,问需要哪种。
至忠问狗子:“喝什么?”
狗子不以为然地:“什么都行,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至忠要了一壶花茶。
狗子仔细瞅着至忠,说:“你这家伙,又是北京话,又是中山话,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真行咾!”
至忠盯着狗子说:“莫非我跟你在一起就应该‘汪汪’?”
狗子嘿嘿笑起来。他见至忠躺在了床上,自己也躺下来,四肢展开,觉得又美又舒坦。他两眼眨巴着看天花板,感慨道:
“真松利儿!还是上这儿来好啊!”
至忠闭着眼睛,不急不慢地说:“甭美,一会儿搓澡师傅就找你来。”
狗子歪过头,不解地问:“找我干吗?”
“不饶你呗。”
“不饶我?我又没妨碍他。”
“你把人家的下水道堵住啦。”
狗子明白了,骂道:“吓了我一跳!你这家伙,净胡说八道。”
至忠听到服务生走来,起身接过烟和火,并说了句“谢谢”。他打开烟盒,取出一支,递给狗子并点上,而后放在床头柜上。
狗子:“还没学会啊?”
“自从跟你抽了一次丝瓜蔓子,嘴里再没冒过烟。”
“你还记着哩?”狗子傻笑着。
至忠倒上两杯茶,喝了一小口,仔细品着,感觉可以,问:“那时咱们十来岁吧?”
“过不了劲儿,也就是上二三年级的时候。”狗子也喝了一口,咂巴着嘴:“你还别说,这茶比咱小时候喝的香多啦!”
“是啊,过年时,家家户户买一包,虽说只是五毛钱的,可那个香的味道很特别,一辈子都忘不了。”至忠感慨道:“一晃快要五十的人了。”
“总活在十来岁里该多好啊!”狗子也是一声感叹。
“那时你说过,赶快长大,抽烟、喝酒就没人管了,娶个好看的小媳妇儿,再到村西沟里捡几个丫头、小子,天天守着家,哪儿都不去。”
“谁知道长大了这么麻烦啊。”狗子叹气道:“下辈子……,等下辈子说什么我也不再托生做人啦!”
“小孩子不知道大人的难,大人不懂小孩子在想什么。”至忠端起茶杯说:“做人不容易,做个男人更不容易,成天愁眉苦脸不顶用,好好活着最重要。”
“男人?你说你是行。”狗子接上一支烟。
至忠也看出狗子心里有苦衷,有意绕开话题,说:“没想到咱哥儿俩还能躺在这儿。”
“我真的不算个男人!”狗子没错开话题,觉得至忠不是外人,又是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似乎不吐不快,说:“她骂我什么你听见了吧,我真的是个老王八。”
“别作践自己!”至忠不喜欢这话。
“忠儿,我没哄你,那是真的!没人肯拿屎盆子往自个儿脑袋上扣!”狗子话一出口,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