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格非《江南三部曲》有感
阅毕格非耗时17年完成的大作《江南三部曲》,仿佛自己也跟随着这祖孙三代一同到江南走了一遭,只为寻一个“大同世界”的梦。
格非在序言中谈到,“江南”对他的意义不仅是一个地理名称,也不仅是书中人事的来源处,更是一个历史和文化概念。“江南”一词,从地理位置上来讲是指长江中下游以南,此处历来就是富饶之地,鱼米之乡。而若说我想象中的江南,那便是烟花三月,扬州古都;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是灰瓦白墙,细雨潇湘;是游船上执扇听风的风流才子,是雨巷中独撑油纸伞的丁香姑娘。无疑,江南是梦里的江南,这里存放着太多人的梦,却也让人醉生梦死。梦里千万般的美好,让谁也不曾想到,梦醒后的现实会是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书中的桃花源——花家舍,便是这样的江南。
《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单单根据书名,故事发展的脉络便可见一斑,入梦-守梦-梦醒。从时间轴来看,一百年,三部书,由远及近,从传统到现代,将陆秀米、谭功达、谭端午这三代人的故事细细讲述。但读完之后才蓦地发现,兜兜转转,最终一切都归于了原点。
贯穿于故事中的线索很多,作为物质载体的普济和花家舍是其一,三代人精神的一脉相通是其二,还有一条线则是故事里三种花的意象。
【咫尺桃花事悠悠,风生帐底一片愁,新月不知心里事,偏送幽容到床头。】
人面桃花,或许就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是爱情的俘虏。当相爱的人阴阳两隔,一点回忆,足以令人溃不成军。秀米掀起革命,是延续父亲与张季元未完成的桃源梦,是命运的牵引,更是对后知后觉的自我进行麻木与惩罚。秀米囿于过往,而谭功达囿于自我。他的人间天堂,是他一直不肯动摇的理想,为此他时而踯躅,时而决绝,舍弃了包括姚佩佩在内的很多很多。直到姚佩佩即将入狱并被枪决,他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内心,却已为时过晚。秀米和张季元,谭功达和姚佩佩,谭端午和庞家玉,他们都做了爱情的俘虏,不外如是,不过如此。
【没有死刑,没有监狱,没有恐惧,没有贪污腐化,遍地都是紫云英的花朵,它们永不凋谢。】
紫云英是饥饿者的粮食,也是做梦者的装饰,它代表着幸福。对于姚佩佩来说,紫云英寓意着她的爱情,所以她反复提及“紫云英花地的阴影永远不会散去”,正是她在内心为她与谭功达的爱情而担忧。但对谭功达而言,“遍地都是紫云英的花朵,它们永不凋谢”,也许正是他梦中天堂的样子。可花怎会永不凋零?人间,又怎会出现天堂?
花非花,梦非梦,花如梦,梦似花,梦里有花,花开如梦。
【松树千年朽,槿花一日歇。】
我们每个人都在物质和精神之间小心翼翼地做着平衡与妥协,但又不免陷入纠结的泥沼。纠结是这个时代的一个通病,因为要生活,所以无论是在孤独中坚守初心,抑或在世俗中追名逐利,都没那么简单了。在妻子庞家玉眼中,谭端午是一个不思进取、囿于一隅的老顽固,在这个现实而功利的时代里,一个穷酸诗人,自然没有半点话语权。他那知识分子式的清高,在当下无所适从。当然,庞家玉也有她自己的纠结之处,在时代的巨大压力下,她从腼腆羞涩的文艺青年,逼迫自己成为口若悬河、雷厉风行的律师。这样的转变,不过是用一个坚硬的外壳将原先那个脆弱敏感的自己包裹起来,身与心的矛盾让她身心俱疲,最终选择以死亡换得解脱。
江南,是承载桃花源的地方;春尽,原先的梦便跟着消失了。至此,便可明了,起点与终点原来始终在同一个位置。
谭端午就像是陆侃——秀米出走的父亲,隐于世隐于市;庞家玉则成了陆秀米,奋斗、挣扎,后来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
梦里的大同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是《人面桃花》里的花家舍,《山河入梦》中的人民公社,还是《春尽江南》里一个物质富裕精神丰满的世界?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得不承认,大同世界是个永远无法证实的命题。人的欲望无穷尽,即使前十二道门都被打开了,第十三道门仍然会被好奇的人打开,如此循环往复。所以正如书中所言:“花家舍迟早要变成一片废墟瓦砾,不过还会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辙,六十年后将再现当年盛景。”即使梦已破灭,仍然会有新的一代,重造那江南梦。
就像白居易的诗中所言:“松树千年朽,槿花一日歇。”但他的另一首诗中也说:“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木槿虽然朝开暮落,一日凋谢,但它同样代表着坚韧而永恒的美丽。
故事的最后,家玉在成都的普济医院去世,谭端午开始写一个关于普济的故事。
荼蘼花开,这个春天终究是过去了,那么,冬天还会远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