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西班牙的房子》:在不通语言的外地
他总是对异域之物和从没见过的人“恋恋不忘”,和不在眼前的人对话,对远处的房子念兹在兹。他爱上想象中的异域,直到最终身处这片异域,于是就带着不能亲近的想象去爱它,并在那里彻底成为一个异乡人。
在不通语言的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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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小说里唯一能说会道的活物,但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在西班牙买了一所房子,即便他会说西班牙语,但完全听不懂当地的方言。他能与之说话的人,要么只在回忆里,要么讲着不通的外语,总与他的时空和语言错过。他的故事里没有能说话的人,只有不说话的他和房子,而他认为他和房子的故事也只需要几句话就能说完。 在无话可说的外国怀揣着一刻不休的思绪,他和没什么好说的房子住在一起,保持着沉默的品格,内心的感受与思考代替了要说出的话。在连篇的浮想中,他把错过了对话的人邀请进了他没有开过口的话语里,于是时空和语言都不再成为问题。就这样他在沉默中为许多人说了话,一言不发地穿越了他们的生活。
如果把视线放在语言上,这就会是我们看到的故事。《西班牙的房子》用语言在外部世界寸步难行与在内心世界畅通无阻的对比,呈现了外部与内心两个世界截然相反的性格。哪一个世界更自由呢?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在《西班牙的房子》里,他还有可能遇到的问题是:语言,作为有能力穿越内外两个世界的一股力量,究竟是在使两个世界相连还是使之断裂?由语言所连的两个世界差异如此之大,那么语言本身是否也会拥有双重性格?在语言的双重性格和世界的双重性格之间,究竟谁更占有先行的主导权?
库切让身处双重性格之情况下的他做了作家——一个对语言和写作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人。作家暗示了人应该同时明白写与被写,应该能同时意识到了被写的和没被写的、有声音的和沉默的。他对写作的全局认识令小说具有了对语言的双重视线,于是就像既能看到他的丰富内心又能看到他的一言不发那样,我们在看到说(想)个不停的穿越时空的内心世界时,也能注意到没怎么说话的外部世界——那是小说中明示他生活的地方。库切写这样一个多说无益的作家,让他尽管为所有人说话想象,再让小说读者看到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想象中说的话。他究竟说了几句鞭辟入里的至理名言呢?又有哪些是无稽之谈呢?人的一面之词已经十分不可靠,当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以语言为职业的人时,他所说的一切是否更有可能只代表着他所受的训练?从一方面来说,“他”能够代表对语言本身的怀疑,也可以具体一点说,是对作家和写作本身可信度的怀疑。
这是库切长期关心的主题。语言——写作——虚构——内心世界究竟如何与物质——经验——现实——外部世界相处,它们之间究竟是断裂的还是一体的,还是说总有一个会膨胀得包含另一个?《西班牙的房子》这篇小说里的“他”是一个作家,一个爱阅读爱思考,自我意识非常丰富的人,这样的主人公自然需要大量的内心世界。库切的小说的主人公大多数都是这样的人:作家、文学教授、文学学生、爱读书的小孩,甚至还有别的小说和小说中的人物直接成为库切小说中的元素与人物。这些人(以《西班牙的房子中》的“他”为例)总是对异域之物和从没见过的人“恋恋不忘”,和不在眼前的人对话,对远处的房子念兹在兹。他爱上想象中的异域,直到最终身处这片异域,带着不能亲近的想象去爱它,并在那里彻底成为一个异乡人。他还迷恋着那些他自己的异乡人,尽管在后者眼里他总是个外人。我们可以暂时不谈论库切本人的离散作家和后殖民背景,只从他的角色们对语言(文学)的迷恋来探讨,也就是我们开头说过的语言所指向的两个世界来讨论。他们以语言的效力为标准,将两个世界划分成了彼此的异域,对精神异域的爱意/情意/迷恋就成为了库切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主题。库切经常写着迷于文学的人,那些人往往以文学作为现实的模板,在前一个世界里畅通无阻,在后者里寸步难行。这些迷恋着想象之物的人首先有意以分裂的视线看到了两个世界,紧接着又混淆了他们划出的界限,于是越界的尴尬便落到了他们自己头上。
《西班牙的房子》并没有太直白地描述这种尴尬,也没有很强烈地有意呈现两个世界的分裂。(《耻》会是最直白讨论这个主题的那一本)在《西班牙的房子》里,我们主要地还是在跟随“他”精神漫游,去往一个听不懂语言的异域定居。但如果不是他,不是由作家引领我们去看由语言构成的世界,当我们只是毫无意识地随着人的精神世界漫游时,我们不一定还在意是否已经跟他莽撞地走到了别人的土地上,也可能并不在意这个闯荡的游客,在他决定踏进的生活里可能绝对不通言语,在他一心想要去到的地方,其实可能既不受欢迎,也完全无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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