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挽歌
此诗创作长达8年之久,最初是为了哀悼他在伊顿公学读书时的好友里查德 ·韦斯特,至少诗末所附的“墓志铭”是为他而作。但纵观全诗,其内容已经明显超越了对某个具体人物的哀思,而是通过对乡村一处墓地的描写,表达对下层默默无闻的人民的深切同情。对他们纯朴善良品质的赞扬,为他们没有机会施展天赋和才华而惋惜,同时也表现了对权贵、人间虚荣的蔑视和嘲讽,对大人物傲慢奢侈生活的谴责。这首诗充分体现了格雷的民主思想。由于贫困,农民不能发挥自己的才能,不能成为像弥尔顿那样的文学家,像克伦威尔那样的政治家。但是从另一方面说,在他们身上没有“野心”,“傲慢”,“骄”“奢”和“谄媚”。他们虽然“贫瘠”,没有知识,但却有“德性”和“天良”,他们是自然本身。这样的思想和弥漫于全诗的感伤情调,使《墓园挽歌》成为18 世纪后期感伤主义诗歌的典范之作。
《墓园挽歌》之所以是历代注评家青睐的对象。是因为“第一,它凝聚了一个时期中的某种社会情绪;其次,它有比较完整的形式表达了这种情绪,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如何革新旧传统的问题,具有较高的艺术成就”。(杨周翰语)
从《墓园挽歌》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英国诗人从新古典主义向浪漫主义的国度。一方面,格雷的诗歌语言精雕细琢,符合新古典主义推崇的诗歌词藻要求,另一方面,他的诗歌表现了浪漫的对自然以及对人与人之间和谐关系的渴望。这两者的结合用以表达深一层的感伤,使古典主义者所追求的对永恒真理的描述,这一古往今来始终如此的叹惋被精美的诗歌形式架构起来,更有着动人心弦的力量。
墓园挽歌
晚钟响起一阵阵给白昼报丧,
牛群在草原上迂回,吼声起落,
耕地人累了,回家走,脚步踉跄,
把整个世界留给了我与黄昏。
苍茫的景色逐渐从眼前消退,
一边肃穆的寂静盖遍了尘寰,
只听见嗡嗡的甲虫转圈子纷飞,
昏沉的铃声催眠者远处的羊栏。
只听见常春藤披裹的塔顶地下
一只阴郁的鸱枭向月亮诉苦,
怪人家无端走进它秘密的住家,
搅扰它这个悠久而僻静的领土。
峥嵘的榆树地下,扁柏的荫里,
草皮鼓起了许多零落的荒堆,
各自在洞窟里永远放下了身体,
小村里粗鄙的父老在那里安睡。
香气四溢的晨风轻松的呼召,
燕子从茅草棚子里吐出的呢喃,
公鸡的尖喇叭,使山鸣谷应的猎号
再不能唤醒他们在地下的长眠。
在他们,熊熊的炉火不再会燃烧,
忙碌的管家妇不再会赶他的夜活;
孩子们不再会“牙牙”的报父亲的来到,
为一个亲吻爬到他膝上去争夺。
往常是:他们一开镰就所向披靡
顽梗的泥板让他们犁出了垄沟;
他们多么欢欣的赶牲口下地!
他们一猛砍,树木就一棵棵低头!
“雄心”别嘲讽他们使用的操劳,
家常的欢乐、默默无闻的运命;
“豪华”也不用带着轻蔑的冷笑
来听讲穷人的又短又简的生平。
门第的炫耀,有权有势的煊赫,
凡是美和财富所能赋予的好处,
前头都等待着不可避免的时刻:
光荣的道路无非是引导到坟墓。
骄傲人,你也不要怪这些人不行,
“怀念”没有给这些坟建立纪念堂,
没有让悠久的廊道、雕花的拱顶
洋溢着洪亮的赞美歌,进行颂扬。
栩栩的半身像、铭刻了事略的瓮碑,
难道能恢复断气,促使还魂?
“荣誉”的声音能激发沉默的死灰?
“谄媚”能叫死神听软了耳根?
也许这一块地方,尽管荒芜,
就埋着曾经充满过灵焰的一颗心;
一双手,本可以执掌着帝国的王笏
或者出神入化的拨响了七弦琴。
可是“知识”从不曾对他们展开
它时代积累而琳琅满目的书卷;
贫寒压制了他们高贵的襟怀,
冻结了他们从灵府涌出的流泉。
世界上多少晶莹皎洁的珠宝
埋在幽暗而深不可测的海底:
世界上多少花吐艳而无人知晓,
把芳香白白的散发给荒凉的空气。
也许有乡村汉普顿在这里埋身,
反抗过当地的小霸王,胆大,坚决;
也许有缄口的米尔顿,从没有名声;
有一位克伦威尔,并不曾害国家流血。
要博得满场的元老雷动的鼓掌,
无视威胁,全不管存亡生死,
把富庶、丰饶遍播到四处八方,
打从全国的笑眼里读自己的历史——
他们的命运可不许:既不许罪过
有所放纵,也不许发挥德行:
不许从杀戮中间涉登宝座
从此对人类关上仁慈的大门;
不许演示天良在内心的发作,
隐瞒天真的羞愧,恬不红脸;
不许用诗神的金焰点燃了香火
锦上添花去塞满“骄”“奢”的神龛。
远离了纷纭人世的勾心斗角,
他们有清醒的愿望,从不学糊涂,
顺着生活的清凉僻静的山坳,
他们坚持了不声不响的正路。
可是叫那些尸骨免受糟蹋,
还是有脆弱的碑牌树立的近边,
点缀了拙劣的韵语、凌乱的刻划,
请求过往人就便献一声惋叹。
无文的野诗神注上了姓名、年份,
另外再加上地址和一篇悼词;
她在周围散播了一些经文,
教训乡土道德家怎样去死。
要知道睡甘愿舍身喂哑口的“遗忘”,
坦然撇下了忧喜交织的此生,
谁离开风和日暖的明媚现场
而不依依的回头来盼一阵?
辞世的灵魂还依傍钟情的怀抱,
临闭的眼睛需要尽哀的珠泪,
即使这家坟墓里也有“自然”的呼号
他们的旧火还点燃我们的新灰。
至于你,你关心这些陈私人,
用这些诗句讲他们质朴的故事,
假如在幽思的引领下,偶然有缘分,
一位同道来问起你的身世——
也许会有白头的乡下人对他说,
“我们常常看见他,天还刚亮,
就用匆忙的脚步把露水碰落,
上那边的高出的草地去会晤朝阳;
那边有一个婆娑的山毛榉老树,
树底下隆起的老根盘错在一起,
他常常在那里懒躺过一个中午,
悉心看旁边的一道涓涓小溪。
“他转游到林边,有时候笑里带嘲,
念念有词,发他的奇谈怪议,
有时候垂头丧气,像无依无靠,
像忧心忡忡或者情场失意。
有一天早上,在他惯去的山头,
灌木丛、他那棵爱树下,我不加他出现;
第二天早上,尽管我走下溪流,
上草地,穿过树林,他还是不见。
第三天我看到了送葬的行列,
唱着挽歌,抬着他向坟场走去——
请上前看那丛老荆棘地下的墓碣
(你是识字的)请念念这些诗句”:
墓铭
这里边,高枕地膝,是一位青年,
生平从不曾受知于“富贵”和“名声”;
“知识”可没有轻视他生身的微贱,
“清愁”把他标出来认作宠幸。
他生性真挚,最乐于慷慨施惠,
上苍也给了他同样的慷慨的报酬:
他给了“坎坷”全部的所有,一滴泪;
从上苍全得了所求,一位朋友。
别再想法子表彰他的功绩,
也别再把他的弱点翻出两暗窖
(它们同样再颤抖的希望中休息),
那就是他的天父和上帝的怀抱。
(卞之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