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谈(十一)
接下来的一学期,每个周六上午都预计是我的打鼓课。教课的老头是个老天津卫,张口闭口都伴着一股浓浓的老天津味。他个头不高,但身体看起来颇为壮实。平日来上课都带一个暗褐色的贝雷帽,颇有几分老艺术家的风范。开头的几节课,我们从最基本的拿握鼓锤的姿势、对爵士鼓每个鼓和镲的名字,讲到了最基础的节奏式。
说实话,我一开始很喜欢上他的课。他从不会谴责我什么,不论是拍子不稳还是打不出来某种节奏式。也许是他经常教导小孩子,也许是他本身性格便如此和蔼,我一点也不反感上他的课。几次课后,我们便熟络了起来,聊了聊各自的生活。
他颇为吃惊于我就读的高中,仿佛考上它是个了不得的成就。自从我告诉了他这点,他就天天缠着我说:“没想到XX中学的学生,还是重点班的,也觉得打鼓难学啊。”
自知没有什么音乐细胞的我,当然是爽快的承认:“这个,打鼓确实很难啊。两手两脚,你都得操控,运动的频率、大小、力度,打击的位置、角度都要考虑。这相当费脑子的啊。”是的,我是真心如此认为的。对我而言,最难得莫过于操控踩镲。要知道,很多“专业人士”也不一定在此方面有多高造诣。开镲和闭镲的时机、介于中间态的那种清脆又稍有持续的音色、大力脚踩时的合镲声、打击边缘和中心不一样的回馈......踩镲,毫无意义,是最具细节的、最值得深究的打击乐器。当时的我只感觉自己手忙脚乱,跟不上节奏也合不上拍子。
“嘿,我是没想到。你这这么好学校的学生,也觉得打鼓这么难。你说,你们学习成绩那么好,是不是因为所有心思都投入在学习里面了啊?按你说,你这么聪明,应该学这些学的很快。”他的话说对了一半——我确实学打鼓学的很快,并且又上了几次课后我再也不去跟他学了,提前交的学费也都打了水漂。不过,对他而言,仿佛能在我那高中上学,是一件天大的事,比熟练掌握任何乐器都重要得多;更重要的是,他认为我能考上我那高中,定是因为十分聪明,又十分用工。
好吧,可我实在不是什么聪明、努力的人。我只是用了少部分的头脑在必要的答题上,又加上一直上了不错的学校。要知道,我妈为了让我上个好点的小学,特意考了硕士,弄到了天津的户口。又让他们单位给我办了学籍,让我在城里上学。这样,我才远离了乡下肮脏的环境、落后的教育资源和不学无术的环境。学习?我长这么大,这件事就没放在心上。当然,我喜欢某些学习。地理课我从不写作业,也从不复习,照样考试能考年级第一(没有作弊)。我喜欢思考和理性,讨厌记忆和答题。每次考试的时候,我都会从头去推导数学公式、思考地理原理。地理老师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她。我每次傲人的成绩,在她看来可能都只是走了运,连续走了很多的运。不过我依旧不认为这能证明我的聪明或者我很努力;相反,这只能说明我是一个很较真的人、不愿妥协的人。
“您别这么说。我能考上我们学校,也是因为我家本来就是知识分子家庭吧,学习氛围比较好。”我自然不会把我的“好”成绩归功于自己。
“诶,别这么说。你是不知道啊,多少家长都为了孩子想上个好的学校挤破了头。你能上XX高中,还是说明你聪明。也你不上别的补习班,不让家长花择校费,以后肯定也能考个好的大学。我看你啊,就是学习上很聪明,你也甭不承认!”老头摆了摆手,有些羡慕,又有些随意的说道,“我儿子啊,要是有你一半聪明,也不至于落得现在那样。”
有时候,成就和荣誉就是这样:只有在不是你本有领域的获得才能成为你的成就和荣誉;相比下,你本有的那些、本来就擅长的那些,都只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不被珍惜的。一个音乐家出唱片、一个作家出书、一个导演拍电影,都是分内之事。一个学生应当努力学习,一个企业家应当努力发展企业,一个老师应当努力教导学生...可更多是,我搞不清,是因为一个人学习才成了学生,还是一个人成了学生所以要去学习。也许类似的思考是毫无意义的。
不过我可以确定的,又在学鼓时被反复确认的,便是这被我嫌弃万分的高中是许多家长梦寐以求的梦想。我不觉得我们高中好,或者说,在我身边充满着“名校的学生”。又一次同我一个从天津数一数二名校毕业的朋友聊天,我发现我们同样持有对我们各自母校的厌弃:我们都觉得自己的学校糟透了,即便大家都觉得他们很好。我经常羡慕于他们学校优越的地理位置和高配的图书馆;他却只渴望他们隔壁学校对学生兴趣爱好的培养和三点半放学的自由。就如同当时,渴望着通过玩乐队而掏出俗套高中生活的我对“好学校”没有任何的追求——再好的老鼠笼,也只是老鼠笼罢了。说回来,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只想逃离。
可站在我面前的老师的视角,我的一切都是值得羡慕的:良好的教育环境和可期的未来。是的,我中考的成绩在全市八万考生中,差不多排到了两千名左右。刨去郊区的冲清北的魔鬼高中和市中心的老牌名校,我是可以随便择校的。若是我家长买通体育中考时的考官或者给我交付一笔不菲的择校费,我可以去那些最好的学校。老头看重的,仿佛就是这般的“好”:好的学校、好的学习成绩、好的工作、好的工资、好的福利、好的生活条件和好的未来。我发现,他已经不像刚认识时,把我当做一个普通人;他更像是把我来自“好学校”的事实当做了我是“好学生”的事实。从此,在他的眼里,我被这个“好学生”的标签代表着。
面对与他的吹捧、不解和满腔对他儿子的苦水,我只得尴尬的笑一笑。我知道,八万考生中,只有前两千人能考到前两千的名次,也一定会有两千人考取这样的名次。一定程度上,我是站在金字塔,这个学习的金字塔,顶端的人之一。而对于很多人来讲,人生的意义便是攀爬与这个金字塔,爬得越高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