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葡萄架
爷爷走了。
凌晨三点的我和dana从床上跳起来开始订机票,赶着早上的第一班飞机回到了咸丰。
车开到了殡仪馆门口,从远处传来丧乐的声音。那个房子像一个废弃的会馆,白色的墙壁早已经掉了一块一块的漆,显得像被废弃的鬼屋。馆里有三个馆,门口贴着何府,王府,李府的毛笔字。广场舞一样次的音箱在无情的大肆播放丧乐,仿佛没人能在其中自在的交谈。
二姑和三姑戴着丧帕在烧纸,我和dana走进厅里,爷爷的棺材带着遗像在厅的正中央。那不是爷爷最好看的照片,却是一张无论从任何角度看上去他都在看着你的相片。相片里爷爷笑的十分开心,像一个单纯的孩子一样。
我总觉得,爷爷一直都是一个单纯的孩子。每每回老家,他总带着我去太奶奶的墓碑前磕头,去家的天台给太爷爷烧纸。他总说要时常想起祖宗,给祖宗尽孝。但我总觉得,爷爷是在想念他的父母,就像一个长久没有见到父母的孩子一样。
两天的葬礼办的十分隆重,按照土家族的习俗一点一点的办成了。在不停重播的丧乐和无间断烧纸的呛鼻气味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和传统的结合。在第二天夜里,我们将要把爷爷送到他挑选好的墓地。在此之前,几个表哥用力把棺材打开,让我们见了他最后一面。棺材打开的时候,我看着里面躺着的爷爷,他的鼻子里流出了一点血,脸色是苍白的,嘴角有一点流出来的液体。殡仪馆的人帮他把遗容整理干净,所有人围着棺材呆呆地站着,我和表姐拉着手,她的手紧紧的握着我的手,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受。可是我,看着棺材里躺着的爷爷,却感到了十分的平静。爷爷的身体,没有呼吸,一动不动,脸上的肌肉也没有任何力量。我突然觉得那副躯壳已经不是我的爷爷。他的灵魂早已离开了我们,而这副躯壳,没有一点关于他的气息,连呼吸的个性也被夺去了。我看着他的身体,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平静。我感觉他不在那个厅里,他的灵魂,应该已经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不被老年人身躯拖累的孩子,正在跑着去见他的爸爸妈妈,或者正在轻快地舞蹈,又或者,漂浮在天上看着我们,为他哭泣,像他以前过年数着谁回家了一样,数着当时有谁在场。
晚上九点半,我们启程开始送爷爷上山。天上开始下起了小雨,殡仪馆的人用木桩大声呼喊着抬着爷爷到了山里,将那副棺材放进了挖好的洞里。天上几只白鹭飞过,长辈们说这是极好的征兆,爷爷一定会入土为安,他的墓地是一块风水很好的吉祥宝地。而多年前,爷爷奶奶就已经商量好了,要合葬同一个墓穴,所以挖洞的人还留了好大一块空地,以便奶奶下葬时方便。
奶奶哭的伤心,她的子女和朋友全部回到了她的身边,而她的眼泪却总被人阻止。在殡仪馆里,奶奶嚎啕大哭了一个小时,她的朋友让她不要哭,小心身体;她的女儿让她不要哭,打断了礼节;她的孩子们将她送回了家,怕她哭坏了自己的身体。而她嘴里反复念叨着,想见爷爷最后一面,最后还是没能得偿所愿。我们回到家里,围在奶奶旁边聊天。大家都假装情绪很好。我和姑姑们不停讲着笑话,dana和姑父们聊着钓鱼的事情,大家都想让奶奶在愉快的气氛里暂时忘记悲痛,忘记哭泣。聊着聊着,奶奶说:李好,问句你不爱听的,你什么时候要小孩?我只能半打趣地说:姐姐让我不能在她结婚前生孩子,不然她要杀了我,我在焦虑地等待呢。大家哄堂大笑,奶奶默默地说:过两年就三十岁了,怎么还不考虑生小孩?我说:我还是个宝宝,我怎么养宝宝,我想再长大一点,让自己做好准备,负起责任。她默然了,又作半睡不醒的样子。我想起了两年前回到恩施,奶奶拿着几万块钱和一堆金首饰对我说:我们都老了,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的婚礼,先把这些给你。为了这句话,我们急急忙忙办起婚礼,没有自己的钱,没有男方的礼金,向dana的家人解释中国式婚礼,自己动手辛苦办成了一场婚礼。而那场婚礼,成了我和爷爷最后一次见面。也还好我做了,让爷爷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我突然感到对咸丰的无比依恋。上海不是我的家,杭州也许是,波士顿也许是,但每次想到最能给我安全感的地方,脑海里浮现的画面都是咸丰小县城里的那栋小楼,和楼门口的台阶。在很小的时候,我和爷爷奶奶住了两年。可现在在我的印象里,最深的就是天台上的葡萄架和奶奶的酸豇豆坛子。爷爷种的花和葡萄,奶奶泡的酸菜和包的馄饨,我再也吃不到了。现在的天台上,只有几盆半枯不枯的花,和两根晾衣服的绳子。那个在我记忆里充满惊喜宝藏的天台,只剩下空空荡荡。我站在天台上,闻到了桂花的香味,这个香味咸丰有,杭州有,但上海没有。表姐说,如果奶奶也走了,那我们可能都不会再回到这个房子里聚了。爷爷的离去像抽去了这个大家庭的一根主轴,从前我们觉得他麻烦,总逼着大家回来,现在看着这个只有一楼被用的楼,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对它的无比依恋。它就是那个,让我感到不管如何跌倒都会在最后一层防线接住我的家。
这几天我好像突然间长大了一些,突然感觉自己是一个大人了,不能再蒙着头当一个孩子。看着那栋房子,我觉得我的童年已经和我告别许久,那些神奇的快乐时刻已经过去了。dana说,虽然那些快乐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但现在是我创造新的故事的时候。他说的对。家乡也好,回忆也好,童年也好,那些天台上的葡萄早已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想要带着他们的记忆,慢慢地,一步步地,创造自己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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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爱一生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0-10-17 09:3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