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汽车
(声明:这个不是故事的故事虚构度10%,并非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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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村庄几公里的地方,叫做冷水井,因一口水井而闻名。有一条马路经冷水井蜿蜒而过。
汽车会在夏日的夜晚鸣笛,笛声划破树梢,穿过我家院子里的泡桐树丛,钻进我家贴着鱼皮纸的窗户。
有时候,车灯射出来的光,会不规则的乱晃,穿过笛声滑过的同一片树梢和屋顶,照亮斑驳的砖墙。
是一辆货车。妈妈一边摇着蒲扇猜度着。过会儿果然有货车才会发出的厚重的模糊的轰鸣姗姗来迟。
小军几的车。爸爸说起班车驾驶员的名字,小军几是村长的儿子,二十年前是他的学生,据说很调皮。车开的很稳当,但灯光还是喜欢乱窜。
按理说,末班车一般是在中午还未来临就已经收班了,村庄里的人不爱出去,也没有外人要进来。只有谁家办了喜事,才会包车早接晚送。
这样说着,其实都只能推测和想象。我们这个山坳里,是无法亲眼验证的。
有无数个夜晚,我们的话题是从猜汽车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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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父亲还是三十多岁,要去县城赶考。他在村里的小学里当了十几年民办教师,通过考试就能转正。
他起的格外早,两个儿子还在厚厚的蚊帐下睡着。村里的班车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出发,一路不断发出它沙哑的的笛声,惊扰着赶车人的美梦。
这是对赶车的人的召唤。
若干年后,我也一次又一次在这样的召唤中醒来,它把我一次又一次地载向远方。但他没有将我再驮回去。
父亲那天穿了件不相称的衬衣,夹着一个当时还算时髦的皮袋子,眼神里有疲惫,也有坚定。吃过母亲张罗的早饭,便出发了。
他步履匆匆来到马路边,车还未到。可能有些怨念,毕竟他听到的笛声就像是在冷水井传过来的。往上看去,只看见那束光还在远处第三个山头,因为不停地转弯而晃动。
车在他的脚边停下,轮胎上沾着清晨的水气,湿答答的。父亲低头看看自己裤腿,一路上赶急赶忙,裤腿也被露水浸湿。
吱呀一声,车门从里面被推开。父亲抬脚,却见他的两个儿子也在。儿子们眼巴巴的盯着父亲,也盯着汽车。确切的说,他们的目光穿过打开的车门,钻进了车里。就像他们的车灯,在无云的夜晚,穿过我家的木格子窗户。
第一次,有一辆汽车离他们这么近。
父亲停顿片刻,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就又往车里走去。车里的人开始催促,都是邻里八乡,不认识也能看着眼熟。
父亲却转身走下车,一手抱着小儿子,一边对大儿子说,想上去看看吗?
当然想去。
我一边跟着父亲的脚步,走上只能在课本上仔细端详的汽车门,一边担心它会把我载到陌生的地方,那些地方充满怪物和新奇,虚幻,缥缈。
车里弥漫着橘黄色灯光,斑驳的布座椅,以及陌生的面孔,熟悉的面孔。但他们的衣着,却一律是陌生的,干净的。
像是一种仪式。
一会儿父亲就让我下车。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汽车对我而言是无法企及的事,像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梦幻。打个比方,我相信神话故事的情节比眼前的汽车离我更近。
我走下车,犹如走过天宫里的云梯。从梦境走到现实。
车里传来一阵哭声。弟弟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有力,以便使自己的对手束手就擒。
父亲的确因此而答应他,可以往前坐一小段。
他的哭声也因此而停了下来。车的确往前走了一小段才停下来,他试图故技重施,但被父亲打开车窗从窗户里递给母亲。
车里传来一阵不规则的哄笑,但这阵哄笑很快就被汽车载走而变得无法捉摸。
回来的路上,我不停的问他,但我却忘了那些问题是什么。
弟弟似乎也没有表达过什么,除了脸上长久的神气。
他坐过汽车了,车还往前走了一小段。
而,我,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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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蜿蜒的公路,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一种特殊的意义。站在镇上最高的山顶上,能清楚的看见整条路的走势和轮廓。像月球上能看到的明长城,我想。
外公家就住在能看到整条路轮廓的山上,那条路在离外公家几百米的地方戛然而止。
车子像蚂蚁一样从远方沿着这条路爬过一座山,爬过结满稻谷的田野,掠过低矮的屋檐。
在那条路的尽头,车子收起他的苦难和嚣张。货车会卸下运来的东西,又一袋一袋的往车上装东西。
那天运装的是猪,夜幕即将落下的时候,一头一头的过称之后就往上装。
我想家了,我对外公说。我至今仍然记得那种感觉,站在外公家门口的那块大岩石上,望着马路向外延伸的一端,我的家就在那儿的某个小山头下,升起袅袅的炊烟,升起孤独和怀念。也许,那是一种近距离的乡愁。
外公说,那我送你回去吧。他总是依我。
我的委屈顿时就升上来了,他说的不在点上,但我不解释,外公就一项一项的猜。
那辆裝猪的车子,会经过冷水井,离你家大约还有几里路,我去跟王水生说一下,让他在冷水井把你放下,你自己走回去,外公说道。(王水生是司机师傅的名字,好像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外公能猜出我心里说不出口的秘密。我默认了他的猜测。
外公跑下去,不久后回来。说都讲好了,等装好猪,我就可以搭他的车走。
我坐在离车不远地方看着那些挣扎着不肯上车的猪,实在不敢苟同它们的抗拒。却不知道它们会踏上一条不归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上升起满天的星星,近处的远处的山都变成浓墨一样黑,货车的眼睛里才发出手电筒一样的光芒,只不过显然比手电筒的光强得多。
外公早就回去了,他的影子投映在他家的窗户上,我认得。
你们俩,爬上去。这时候王水生拍拍手,跟我说道。
我很顺从的先爬上轮胎再跳进货车尾箱,那些猪就在脚边攒动。我很久才在其中挤出一条缝来,然后伸出手,将车下的弟弟拉上来。
我们俩分别站在尾箱后部的两个角落,以便抓住什么东西不至于跌落出去。
王水生爬进驾驶舱,车子就随着发动机的启动震动起来。现在驾驶舱是我最向往的地方,可惜连他旁边的位置早就被另外两个搭车的大人预定。
我们不敢松懈,牢牢的抓紧栏杆,眼睛随着车灯的方向,扫过每一片陌生的区域。偶尔不那么颠簸的时候,我会问自己,之前那些扫射我家屋顶的灯光背后,是否也有一个这样固执的小男孩?
车子像来的时候那样穿过一片又一片黑暗,在冷水井停下来。我们俩刚从车上跳下来,王水生就又立马把车开走了。
我们兄弟俩从冷水井走回自己的家,第一次,还是深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