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我
天光。云。破烂的老小区。
那年我十三岁,我觉得我的第一次给了一个恋童癖。
但这不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空气里是成都街道特有的闲散的味道,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树荫下,
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上面写着网友的电话号码,我是借口参加初中同学的生日会,
好不容易才脱离父母的管束,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开启这趟冒险之旅的。
那条街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大概是在牛王庙附近,我的记忆里那个下午是棕色的,好像还蒙着一些闪光的灰尘。我在一家小卖部前逡巡了半天,目标是小卖部柜台上的那台公用电话,鲜红色的,旁边有个牌子,上面写着一分钟五毛,我扭捏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向了那台鲜红色的电话,掏出皱巴巴的纸放在一旁,拨通了那个电话,我怀着忐忑又激动的心情等待着,电话那边传来一阵有序的“嘟……嘟……嘟……”的声音。
我身边的基佬朋友性意识都觉醒得不算早,那时候互联网还不像现在这样发达,他们大多是在高中或者大学才有了第一次性经验,当他们听说我的第一次在十三岁,都表现得礼貌式的震惊,毕竟我在社交场合中一向营造的是一副喜爱夸大其词的逗趣形象,再加上我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还往往带着一种猎奇的、甚至有点引以为傲的神情,好像我在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似的。于是我即便陈述的是一些惊人的事实,听众也不太感受得到我的真情实感,唯一能明确的是我好像不把这些经历当回事,我一向是用幽默感来自我防卫的。
但我并不是不当回事,不然那天的经历不会现在还历历在目,电话接通了——
“喂”传来一个温和的男人的声音。
我停了半秒,胸腔里的小心脏蹦蹦直跳,过了半晌我才回过神来:“喂,是我……”
“你是谁?”那男人说话了。
“我就是网上和你聊天那个,我现在在xxx街,你在哪里?”我深怕他爽约。
“哦,我还在上班,你等等我,我请个假出来。”
当时的我完全不觉得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那一刻我被一种冒险的激情给填满了,还有一种对于禁忌之事的巨大渴望,我预感到我的微微萌芽的本能背后有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是在新浪同志聊天室里认识这个人的,放学后我总是去妈妈的办公室里做作业,那里有一台有拨号网络的电脑,我趁着办公室没人的时候,用这台电脑开启了我的个人启蒙运动,我还记得我小心翼翼的输入了“同性恋”三个字,看到《蓝宇》剧照的震撼,我还记得那一张照片是刘烨半裸着上身侧躺在床上,眼里还带着几丝媚态,我脑海里浮想联翩,有很多彩色的小球在神经上来回翻滚爆炸,以至于我多年后在工作场合见到刘烨时,脑海中爆炸留下的坑洞还隐隐跳动不已。
那台电脑开启了我的新世界,有一次我在上面翻阅了互联网的千山万水意外看到了不少同性恋的黄色图片,一时间进入了一种失智的迷醉状态,要是多年之后还有这种感觉该多好,直到巡逻的报案敲打窗子的时候,我才猛的回过神来,把浏览器迅速关上。我回味了一夜,第二天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网址了,让我遗憾了很久很久。
这一切听起来好像很荒唐,但这确实是两千年初的初中生能接受到的关于同性恋的网络信息,我相信那时候二三十岁的同性恋也必然为找到同类而焦灼不已,好比一个人越是捂得严实,他被包裹的布料下面的身体线条就越让人有欲望一样,每一个时代刚正不阿的外表下都流淌着等量的苟且之事。
我对搞同性恋这件事情越发渴望,直到我找到了一个新浪的聊天室,那个聊天室的具体名字我已经忘了,好像是叫“爱人同志”什么的,反正那时候的同性恋文化都带着一个种很老土的言情感,还有一个叫做碧海银沙的聊天室(知道这个聊天室的人应该都是老逼了),里面也有同性恋的分区,我当时主要的活动区域还是新浪聊天室,我经常打着出去玩的用零花钱去网吧,同龄的直男都是去网吧打CS和暗黑破坏神,只有我是去大聊特聊的。
我还依稀记得那个聊天室的模样,可以选择各种主题颜色的背景,左边一大块是聊天池,所有人的发言都可以看到,右边是在线名单,经常有好几百人在线,在公共聊天区域看到心仪的发言就可以点击昵称私聊。上一个时代的同性恋和这个时代的同性恋的fantasy没有什么区别,昵称都是大学生,运动男孩,正装男人这种,有很多诸如“篮球男生”“成熟蓝颜”“青春散场”这样非常老土的名字,上一个时代的同性恋也依然是下半身思考的生物,公共区域滚动的也都是“178-24-66-1 有地”这种标记自己身高体重年龄角色,目标明确的词汇。
那时的我虽然年纪小,但是却迅速习得了聊天室的话术,我以旁观者的视角审视那个画面,充满汗臭和烟味的网吧,十三岁的我坐在角落的某台电脑前,面对一堆数字操作如飞,好像是在破解特务密码的天才少年似的。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初中男孩”的昵称,熟练的点击着别的昵称,迫切的想要和这个世界取得联系。
“情况?”有人问我。
“165-14-55-0.5”我老实回答(特地把自己年纪改到14岁)
出人意料的是,在确认了我真的才十四岁的时候,多数人看到我这行字都会严厉的呵斥我,会马上让我离开聊天室,还教训我小朋友不要来这种地方。我当时没觉得怎样,我被欲望冲昏了小脑瓜,这些话对我来说毫无波澜,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换做现在的我,我也会这样呵斥这个过早误入新世界的小屁孩。虽然当初劝阻我的那些人,现在应该都四十多岁了,不知道有没有骗婚、代孕还是在小软件上黯然离场,无论怎么样,我觉得这帮同性恋当时劝阻我的行为还挺nice的。
但是也有人不劝阻的,比如我的第一次的那位。
但需要明确的一件事情是,以我记忆中十三岁的心智来看,我当时的一切作为都是主动的、没有经过诱骗的、过于早熟的,有网友调侃式的问起我的尺寸的时候,我甚至故作老练的说自己“性早熟”,我清醒的认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受害者,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的欲望是真实的,我回望十三岁的我,那时的我带着某种邪恶的纯真气息气息。
那么我们又来到了一个不可说的暧昧领域,小孩子对于自己的行为到底有没有明确的认知呢,我只能说我自己不是没有意识,也不是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那么我们在看待某些在法理上板上钉钉的事件的时候,是否也去体会过其中的暧昧性,我这番话讲的非常小心,为了把自己“邪恶”的思绪可能暗藏的道德污点给擦洗干净,我必须要说无论孩子有没有对自己的行为有符合逻辑的认知,成年人都不能纵容和滥用这种认知,纵容孩子欲望的那一刻,成年人就是加害者,我赞同一切对恋童癖的讨伐。但抛却法理层面,谈论这种儿童的性欲也不应该闻之色变,这种阴险又流动的幽微意识,并不应该成为一种禁忌。
(不过我觉得我说了等于白说,现在连讨论xxx和xxx以及xxx都是禁忌了,我装你妈的知识分子啊,呸。)
我站在街边等着,我记得我当时穿了我觉得最好看的T恤,蓝色的底,上面还有个米字旗,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着,我脑海中萦绕着对这个网友充沛的幻想,是的,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只是幻想他是我当时喜欢的同班同学的那个样子的,少年的白色小腿,穿着一双板鞋露出白色的袜子在球场里打篮球,我眼睛飞速的在经过的路人中扫视的,好像每一个长得好看一点的男人都是我即将见到的网友,“他”靠近了靠近了,然后又与我擦肩而过,我在期待和失望中交替演练了无数次,直到我见到了那位网友。
不得不说那位网友让我大失所望,失望到我都不愿意记得他的名字,他骑着自行车停在我的面前,微微发胖的身体,个头不高,一件短袖衬衫扎在西裤里,皮肤白而虚弱,我抬头看到了他的脸,微胖无须的脸,平淡无奇的五官,梳着稀疏的公务员似的背头,有点快要秃顶的前兆,大概快三十岁的样子,背有点驼,但是我还记得他的表情,他懦弱而温和,像是在事业单位上班的人。我相信他看到我也是有点失望的,但他竭力的保持自己的权威,回想起来竟然有点可笑,我傻呵呵的对他咧嘴笑,他并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露出他“应该的”病态的、要把我生吞活剥的邪恶气息,回想起来我甚至觉得他是一个无害的卑微的人。
他推着自行车在我前方走着,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洁净而无聊的背影,如果是我现在和这样的男人面基,我一定会借口走掉,但当时我不是,当时的我对那件事过分的渴望,渴望到将自己变得非常的卑微,这样的情状甚至延续到我上大学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为那件事情的下贱和卑鄙是理所应当的,那件事情如果太讲究质量,就是对那件事情的不尊重。
但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十三岁的我给这个陌生人戴了很厚滤镜,我在一路跟随他走入小区的全程中,甚至强迫自己看出了他几分可爱的模样。他停好车,我们上楼,始终和我保持着距离。
“你叫什么名字”在破旧的楼道上他发问了。
“我……我叫刘海。”刘海是十三岁的我想的化名。
“哈哈,是那个刘海么,”他指了指额头处的头发,“你名字真好听。”
哪里好听?但当时我附和着哈哈了几下,我们两人就放松了很多。
我们好像爬到了三楼,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房间里陈设简单,有生活痕迹,其实我忘了他是不是一个人住,为了描绘他的丰富性我大可以说他有家室,但是我真的忘了,我只记得一些混沌而模糊的碎片,还有我当时脑海里对那件事的紧张。
他让我先洗澡,我囫囵吞枣的冲洗了一下,围着一条浴巾就出来了,我特意还把自己的浴巾拉低了几分,好像我刚刚开始发育的贫瘠身材能有什么看点似的,我走到客厅,发现他已经把衣服裤子给脱了——
啊,我还记得那个身材,他的身体很白有一个啤酒肚,最滑稽的是胸口还点缀着几缕可怜的胸毛,像一只被扒皮煮熟的兔子,我有点期待有有点害怕,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走到窗外,对窗外的绿色树木发表了几句没话找话的意见,然后我感觉到一双手手环抱在我的腰间。
“你身材真好”他抚摸着我。
我无法客观的描写我当时的感受,我感觉那段记忆有很多清晰的细节但有些段落却被大脑刻意模糊化处理掉了,我只记得他身上的味道,他身上说不上好闻,但是也说不上难闻,那是一种很浓烈的干净的味道,有点像香皂的味道,和我想象的那件事情的味道完全不一样,如果非要形容那种味道,我只能说我闻到了生活的气息,绝对没有丝毫情欲的味道。
情欲是有味道的,如果你懂我的意思,那种味道是失真但细腻,粘稠但是又饱含着疼痛感的,但是在第一次的我的身上,我只感受到了类似于赤身裸体坐在皮沙发上的感觉。他没有粗暴和贪婪,我甚至觉得他在现实生活中很缺乏这个东西,十三岁的我都有点同情他了。
不知怎么的我被引到了床上,香皂的味道在我身上游走,我的身体紧绷,来不及做出任何信息回馈,我只有很茫然的感觉,啊,原来这件事情这就是这样的么,我只觉得大失所望……唉。
后来的记忆都被我屏蔽掉了,虽然看起来十三岁的我发挥了某种邪恶的主观能动性,但是客观的我还是纯真而幼稚的,我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也不愿意主动保存这段记忆,后来我成年之后努力回忆,只记得碎片似的画面,他好像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了实质性的性行为。但是我丝毫没有觉得疼痛,他的电池太小了,那扒皮兔子似的身体好像耸动了几下就缴械投降了,当然这都是我在多年之后见过世面之后努力拼凑才得出的结论。
但那个十三岁的我,躺在床上,只觉得对他做的一切感到非常困惑,我只记得窗外的天很蓝,树叶在窗格里微微颤动,阳光踩在每片树叶上,空气中有金色而沉默的尘埃。
我的第一次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一个可能有点失败的懦弱成年人给带走了,多年之后我才回味过来,哦~那可能是个恋童癖。现在我跟朋友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他们甚至有点同情这个人。
故事后来的走向就非常好笑了,完事儿后我们也没有怎么寒暄,他也没法和一个小朋友寒暄,小朋友甚至都不明白他的失败。他说自己还要回去上班,匆匆送我去赶公交车,我说我想吃冰淇淋,然后他把我带到小卖部的冰柜前,我挑了一个最贵的,七块钱,我还记得。
我坐在公交车上,回家的路上我看着窗外后退的街景,忽然十三岁的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但我并不理解这种酸楚,只是觉得有点失落,但是又有点释然,这种释然和失落当时的我无法理解,现在的我也依然无法理解。那是一种这件渴望已久的事情,竟然就这样平淡无奇的过去了,但有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亏的感觉,这种感觉没有持续超过一天,第二天我像没事一样,兴高采烈的去上学去了,没有任何的自我厌恶。这次经历就永久封存在了我的记忆里,随时可以拿出来谈论一番,好像主角并不是我一样。
公交车摇摇晃晃,我看着手里捧着的冰淇淋,是那种杯状的冰淇淋,要用木勺子挖很久才吃得完的那种,我舔着甜丝丝的冰淇淋,好像它永远吃不完一样。
2020.9 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