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
打开网易云里许久不看的好友动态,发现江上在八月末发了一条长文,他去了南京。 我有他的QQ,他在空间发的大多是我不懂的二次元,也或许是他混迹的某个小圈子的术语。我认真地读完了那些琐碎而灵动的情绪,他的样貌却仿佛藏进了不可名状的雾里。 他的文字不同于空间与朋友圈里很多取悦别人,和多少有些炫耀意味的内容(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有时候我看不清表达和讨好的分别),他是在坦诚地面对自己,就像他附的文:8.28,凌晨,自用。 江上和我一个高中,不同班。高中生活并不轻快,分班考试失利,我进入了一个所谓的“平行班”,我在想平行班的意思是什么呢?大家都是不相交的平行线,不用过分比较,只是在各自的轨道上,循着火光而来,伴着星光而往,或近或远的相望彼此,建立对话。 江上也是平行班的一员,我们通过共同的朋友相识。那时,平行班的人似乎形成了某种联盟,被应试教育划分到了等级制度的最后一层,好像反而具有了某种“反叛精神”。天天吐槽着年级上对我们的不公待遇,继续玩闹青春,继续成绩差。 我和江上最开始聊文学和电影,后来发现我们都没看过几本书、几部电影,于是他就讲起了自己刚刚失去的爱情。他的女朋友是我们年级有名的文艺青年,拉大提琴的。我听得倒是很恍惚,时不时望向窗外操场上跑步的人,一圈又一圈,分开之后又遇见,像时间,也像江上正在讲述的故事。 我周末总是留在学校,无人问津。所以我常常跑到江上的宿舍去玩,他们宿舍有许多人留校,主要都是区县到主城来求学的。然后又是漫无目的地瞎聊,他是个乐迷,总是向我推荐风格各异的音乐,我的网易云账号就是在那个时候申请的。 我和他拿着手机看过几部电影,现在还记得的只有《千年女优》和《两杆大烟枪》,他都很喜欢。看完之后都会很晚了,有时候他的室友已经睡了,我们俩还意犹未尽,想再多聊一会儿。离开他们宿舍之后,我都会在走廊的窗台前站不少时间,城市的霓虹灯并未熄灭,似乎也不会熄灭,它总是等待这里最后一个失眠的人睡去。 这样的周末并没有持续太久,后来我渐渐不太去找他了,也许是觉得自己的孤单不需要他者来消弭,自己可以处理得很好。也是因为江上周末回家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后来又和江上看过一次电影,《爱乐之城》。是个早上,早饭是一碗不太美味的小面。电影是在酒吧一条街附近的电影院看的,那里早上很安静,也许是在为晚上养精蓄锐。我们几乎包场,观影愉快。 我很喜欢那个电影院,票不贵,人很少,我总能选到理想的位置。我还独自在那里看了张大磊的《八月》,黑白昙花在街坊的簇拥下开放,实意的父辈酒后对着空气胡乱挥拳,感动留存至今。不过它没能挺过今年的疫情,散文诗读到了尽头,九街再无橙天嘉禾。 高二的暑假,我们搬离了城里的校区,来到一个山脚。安静,没有城市的喧嚣和诱惑,适合冲刺。这是学校的想法和说辞。记得搬校区的那天,我和江上帮他们班的女生抬了好多行李,八月初,汗流浃背。那几乎也是我最后一次对江上清晰的记忆,我们在学校大树下,坐在行李箱上,等待来接送的校车。叶子闪烁的阴翳下,几个少年说说笑笑,话别成人前最后的盛夏。 高三的我与他人无异,每天考试、刷题,从晨读到晚自习。只有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夜里时,暂得休息,才能稍微咀嚼一下忧伤和压抑。江上的宿舍离我不远,但我很少看见他了,大概是山上的苦闷生活刺激了他回家的欲望。见面当然还是会东拉西扯几句,大多数都是最近在上映什么电影,又听了什么不错的音乐,还有对大学无聊的期待。不过当然不会有时间去电影院,他通过网易云分享给我的音乐我也总是忘了听,至于对未来的期待,那就像数学试卷一样苍白。 那个时候我是真正地活在当下,因为我看不到以后,甚至惧怕它。把虚无的未来塞进疲惫的当下来憧憬,这就是高三。 我还是会看电影,周末偷用数学老师的校园网账号,下载到手机上。我还记得密码是12345678,后来他觉得班上用的人太多,自己时不时会被挤掉,便改了密码,87654321。数学中的逆向思维。我对他一直不太感冒,可能也是因为自己数学太差。但我感谢他,让我能在熄灯后的孤夜里,泡面配电影。 看《比海更深》是在刚去铁山的八月,那天晚上很闷热,而电影中一家三口在台风夜寻找彩票的镜头,倒是给了我一丝曼妙的凉爽。儿时父亲带我路过彩票店,总会让我去填一张,说是中了奖我们俩平分。而我总是不知道该填什么,于是就填了好多“3”,我喜欢这个数字。看完那个电影,我才知道,彩票还有另一个名字———羁绊。 看《如父如子》是在一月的晚上,夜雨铁山,寒凉一地。电影中父子走在平行的公园小径上,多年来被压抑的情感终得释放,两条小径在尽头交汇,父子和解。那时我想起2017年的跨年夜,父亲骑着摩托载我去就近的电影院看《芳华》,电影散场已近凌晨,我们在摩托车上,吹着寒风迎来了2018。两个头盔在行驶的抖动中不断碰撞,那声音像是一条荒废多年的沟渠,里面什么重要的东西,在新的地壳运动中慢慢聚拢、弥合。“做人不能太老实”。这是父亲的观后感,他在车上对前方的夜大声说到。我想回应些什么,但是最后没有。 九月,很久没看见江上发过动态了。或许,是自从他发现我给他的长文点赞之后。我试着查看他的空间,结果是“主人设置了权限”。我很难不把两件事联系起来。是不是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刻,一个都快要忘记的人,突然看到了自己心里最深处的细碎,然后突然感到羞愧和愤怒。社交媒体何其荒谬,为什么我心里的褶皱要被不想干的人看到?你可以设置仅自己可见。可我不想自己用尽力气的表达,毫无波澜,石沉大海。你可以设置分组可见。可我不想去精心挑选、分门别类那些颜色各异,却又一片灰暗的社交头像。好的,算了,我还是屏蔽他吧,让快要忘记变成真的忘记。 九月,我本打算独自出门旅行,杭州或者广西。一个人出去,不用在乎同行者的情绪与喜好。可以敏感自己敏感的,悠闲自己悠闲的,完全掌控旅行的节奏。不过,这好像又与自己在小镇散步没有分别,而且还要经受去往另一个城市的舟车劳顿,兴尽阑珊,懒狗归位。最后果然没去成,原因是自己不争气地把预算的钱花了,买了一些书和两件衣服。 “十月见”。九月,一个实习结束的同学给我发来消息。几天后,另一个同学过生日,我凌晨给她发去生日祝福,没有回复。之后我独自用“十月见”,结束了这场没有开始的对话。第二天早晨,她向我道谢,并说自己过农历的生日,今年是在十月,又是十月。十月我们真的能相见吗?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在想九月那场没有实现的旅行。不过是不是只有尚未出发的旅行,才是真正的逍遥游。能够飞升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最近我常做一个相同的梦。在梦里,我与一群面目模糊的朋友一同出行,他们有我新友和老友混合的气息,我无法明确究竟是谁。我们似乎是去往一处烂俗的景区,那里有一座烂俗的山。大家颇有兴致地走在满是游客的登山步道上,三三两两。 也许是因为体力差异,也可能是心照不宣的故意,我们很快便走散了。这个时候我在想,如果梦里能开一个上帝视角,在对面的山腰安放一双眼睛。我要把这时所有人所处的位置作为一个点,山作为平面,两两相连,那会是怎样的呢?我猜会是一条又一条的平行线,永不相交。 走到一个供人休息的亭子,我坐了下来,仍然与我同行的人,面目清晰起来,那是我中学时暗恋的女生。我们不知怎么,聊着聊着突然吵了起来,两个人都说了些只有对方知道,但又极其难听的话。后来是长久的沉默,但我不知道在梦里多久算长。沉默之后,我说,我想忘记诗歌和小说,忘记从前,忘记现在,忘记未来,忘记流亡和相逢,忘记所有的梦,我想忘记自己短暂的一生,忘记你和所有曾经的爱慕。她说,你有病。 我记得我哭了,她下山了。 在虚幻又真实的悲伤中,我忽然登上了山顶。像我曾经去过的所有景区最高点一样,有些壮观,有些无聊。雾气还未消散,伴着山间的潮湿一起向我涌来,我仿佛被拖拽到了一个无人之境,云海翻滚,万物像是在复苏,又像是在消弭,天地似乎在重新合二为一。我这个人,成了这里唯一的那个多余,只有那朦胧间整齐的登山步道,流露出一丝人类文明的痕迹。 惘然中,我突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赤身裸体。混沌处缓缓走来一个人,踏在楼梯与观景台的交界处。他对我说:快下来吧,大家都在等你。我望向他,神思飘荡,噙满泪水。这张脸多么熟悉,可是我却始终想不起他的名字。 九月,许多个凌晨,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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