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某一天
九月二十五号星期五,阳光晃眼但不讨人厌,天蓝得很诚恳,白云软茸茸的,好像刚刚洗好晒干还带着洗衣液的味道。
老板去出差了,我晃去上班,心情笃悠悠的。午饭和夏老师相约吃日料,怕中午人多,提前出发往久光的方向走。夏老师去了银行,我到的时候她在地铁上。中午的餐馆几乎全满,给夏老师点了鳗鱼饭,自己要了鹅肝肥牛的套餐。本来想喝着茶等着,谁知道上菜速度过于感人,瞬间前菜、主菜铺了满满一桌。夏老师背着新买的小书包出现的时候,一脸震惊,脸上写满了这个套餐里怎么这么多东西啊。
聊了她的学校和熊孩子们,聊了二楼薛定谔的果汁吧,神秘的不知是营业还是倒闭了,感谢了她昨天送来的大型冰淇淋蛋糕,不知怎么讲到了她的尤克里里。夏老师说送她尤克里里的小伙伴拥有一个特权,生日可以要求弹一首曲子,只要提前让她练习就行。我说还有这种好事吗,那我也要送你一把尤克里里。结果她大概为了让我不要送多余的东西,在我不要脸的要求之下,答应明年生日送我一首歌。我点了Lucky。想到明年生日能收到一首歌,不知道怎么提前感觉到了开心。
回办公室觉得有点撑。Vivi来道别,这是她的last day,真是很会选日子。我跟她说,以后要相约吃饭,大理的计划还是可以继续进行,说不定下一次还可以相约去苏格兰旅行。她快哭了出来。我有点心疼,但依然觉得改变是好的,她现在的心慌可见一斑,但是从心底由衷地为她高兴。小时候面对分离,总是过于感伤,好像世界末日一样。现在感伤还是有,但更多是接受,离别是生活的一部分。能遇到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作为朋友能做什么呢,不过是支持罢了。Vivi是个笑起来很甜的姑娘,说话带着南方口音,开心的时候眼睛眯成月牙,脸微微扬起来,像小松鼠一样,特别可爱。我抱了抱她,她太瘦了,仿佛抱不住什么。松开之后,她还没反应过来,我条件反射一般又抱了一下。终究还是抱不住什么的,只能说加油啊,张小姐。
晚上去跟费总吃饭。费总提前好几周问我生日想怎么过,我说没什么想法,后来想了好久说要么你就陪我吃顿饭好了。如果说想要如何度过生日,大概是过随性的一天。而世界不管怎么变化,在费总面前,我都是舒适放松的状态。
费总提议吃完晚饭去买啤酒,拿去徐家汇公园喝。我当然说好。费总说你记得吗,上一次我们去公园喝啤酒还是许同学来上海的时候。我说我当然记得。那是17还是18年的六一,许同学来续签美国签证,在上海住两天。我们吃好晚饭,带着啤酒坐在徐家汇公园聊天。周围都是乘凉的老年人,前络绎不绝的人从我们面前散步过去,就这么坐着聊天,一直聊到公园里安静下来。费总喝着酒,说着生活里的烦恼和困惑。真心话的含量太高,我听着很感慨,又有点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于是许同学说了好多安慰费总的话,说得颇有些道理,虽然也是大道理,却说出了我想说却没能清晰表达的意思。隔了那么多年没见,想法还在同一个频率上,我觉得有些奇妙又有些欣慰。
费总回家之后,我们又沿着路走了好久,那是我喜欢的上海。路灯覆盖梧桐叶子变成橙色,路边的水果店散发出果实熟透的甜味,餐馆后厨冒出油烟和厨余垃圾的味道,厨师蹲在路边聊天抽烟,有人在路边支起的简易餐桌旁囫囵地吞着夜宵,市井的味道混合入还没进夏天的凉爽夜风。没在乎方向,走了很多路,聊了些什么不是很记得了,一直到夜很深了。最后许同学说那里要不要去他那里看浪客剑心,我差点笑出声,心想这什么破理由啊。最后也是没去,我们抱了一下,他送我上出租车,塞给司机一百块。我关上车门,司机悠悠地说,小姐到南翔不止一百块啊。我笑,说知道。然后打开车窗,夜风灌进来,冲淡了出租车上五味杂陈的气味,我掰了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是收到的儿童节礼物。
今年生日前一天晚上许同学给我发微信,一堆废话,说生日快乐。我说谢谢啊,发了个可可爱爱的表情过去。也没有试图聊天。这些小时候就认识的人,大概会永远记得彼此的生日。然而浪客剑心的电影版我到现在也没看全。
生日的晚饭我选在PS Café,是一直想要尝试的店,名字又很合适主题。我最喜欢这种奇奇怪怪的巧合,让人很开心。点了一大堆不健康的食品,费总还非要点大分的松茸芝士薯条,结果毫不意外地没有吃完,她还给我振振有词地说点小份会不够吃。我心心念念了一天,想要吃巧克力蛋糕, 结果看到店里漂亮的甜品柜子慌了神,太多美妙的蛋糕排在那里,不知道选哪一款才好。把费总派去甜点柜台看了一圈,问她喜欢哪几个,她说了好几个,我最后点了朗姆酒芝士蛋糕。蛋糕味道浓郁,芝士顺滑,加上朗姆酒腌渍过的葡萄,清新又隽永。吃完之后觉得很满足,然而还是有点想吃巧克力蛋糕。但想也知道费总是不太喜欢巧克力蛋糕的,那么下次再来喝下午茶好了。
拎着没吃完打包的食物,逛了超市,买好了啤酒。于是时隔多年,我们回到了徐家汇公园吹风。我挑选了好久才选中喜欢的长椅,费总抱怨说怎么越走越远。在长椅上坐下来,她给我听喜欢的乐队的歌。像小时候去春游的路上,费总永远分我一个耳机,努力安利歌曲。我还是很撑,但是为了获取一些酒精,打开了菠萝啤,结果喷了一手,我说费总你是不是故意摇了,她说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后来开了一罐朝日,又喷了一身,费总说你看是不是怪你。
隔着马路有好几家酒吧,其中好像还有网红酒吧,人声鼎沸,音乐声隐约传来,有时候有车呼啸而过,而我们如同隔岸观火一般,四周静谧,非常适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我问着无聊肤浅又任性的问题,就是那种平时可能会被费总翻白眼、但是今天因为我过生日大概不会被打的问题。比如如果想变成水果你要变什么,费总想都没想就说要变西瓜,我想了好久才决定成为脆的黄桃,只能是脆的,不想做软的桃子。问你想变成什么动物的时候,费总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说我们现在不是动物么你说啥呢,不仅是动物还是高级的哺乳动物。这么说来真是逻辑满分,不愧是费总。
旁边街心公园有一个面目抽象的雕塑,黑乎乎地隔着一段距离,什么也看不见,我猜是一个空心的人,胸口缺了一个巨大的甜甜圈。后来雕塑旁边来了两个人,先聊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脱外套,接着拿出手机放音乐,跳起了曼妙的二人广场舞。音乐品味非常令人慌张,慌张到我们拎着啤酒落荒而逃,去了公园最远的另一头。又聊了很久,笑得没心没肺响彻夜空。啤酒没有冰,其实一点也不好喝,但是还是很快乐。如果跟人类在一起有放松状态的话,我的也就是跟费总的某些瞬间,大概因为认识了太多年,对彼此过于了解。我说了夏老师和尤克里里和预订歌曲的故事,费总就说你放心,我不会给你点播曲目的。我只是分享了这个故事,还没想到这个要求,她就提前给我把提要求的路都堵死了,不愧是费总。
后来去翻了以前的日志,发现上一次徐家汇公园的聊天居然是2015年。时间的流逝果然和体感完全不同。想起费总五年前絮絮叨叨的真心话,不觉莞尔。当年说的那些烦恼,现在大抵都不复存在了。现在我们费总是有房有猫的有产阶级,货真价实的新上海人,偶尔还能随口飙一下上海话。虽然五年间发生了好多事情,也总有新的烦恼和困惑,可是她是实实在在地朝着目标前进的,这么想着,觉得可真好啊。
而五年前的我又是什么样的呢?前两天豆瓣上有陌生人加了我,点进他主页上看了眼,发现他大概是读了我几年前写的《弗朗西斯•哈》影评。顺手点开了文章,在早上骑自行车去上班的路上、等几个红灯的间隙里,断断续续地看完了这篇五年、几乎是六年前写的东西,收获了一个快要忘记的2015年的自己。有些东西一直没变,也有一些想法变了。
那时候我刚从法国回来,带着对国内飞速运转的惶恐,调整着自己看世界的方法,试图寻找自己的一席之地,就像电影里的弗朗西斯小姐一样。五年之中,我换了两次工作,搬了两次家,新朋和老友有人走有人回来。有了一只傻气但可爱的狗,爱上一只明知不属于我的猫咪。还是喜欢写字,还是没法开车,书读得没有以前多了,电影看得倒是差不多。上海成为了我成年之后居住时间最长的城市,偶尔想念巴黎,偶尔的偶尔不知道是想念北京,还是在想念在北京的刚刚二十岁的自己。
我一向认为日子过得快,是因为开心和忙碌,所以这五年虽然长,却是开心的。去了好多地方,认识了很多奇形怪状的人类,虽然离长辈们成家立业的标准相去甚远,却真实地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大部分想要的东西。欲望当然是无止境的,但是当下该有的东西似乎都有了,甚至连一个生日礼物都想不到,购物车里该买的东西也都买完了,也不用谁来清空。
去年过完生日之后,感觉进入了一个新的状态,一个轻松做自己的阶段。大概是因为人生进入一个新十年,等着日子一天天展开,并没有什么好着急的。我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人,缺点和优势都烂熟于心,承认有些事情做不到,也知道有些事情可以做得很好。知道人类的judgement总是无穷无尽、自相矛盾,所以不用太在意。也懂了有些人就是无论如何都爱我,有些人就是会相忘于世界的角落,那些得到的爱我都值得,那些弄丢的人也无可奈何。
五年前的我会认真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和弗朗西斯一样undateable,现在的我不大会纠结这个问题了。虽然人类社交的技巧很多,也在不断学习怎么克服内心的内向,学着分享、想成为更加善于沟通的人。但是本质上来说,除了技巧性的东西,想要一段长期和健康的关系,不论是朋友还是恋人,能不能舒适地相处,自然地分享奇怪的想法,一起分担成长中的困惑和快乐,才是最重要的。说到底,undateable只是因为这不是对的人而已,没什么好烦恼的,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在同一个频率。对于这个人的undateable,对于另一个人来说也许就是世间最有意思的人。我现在知道我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我还是喜欢哈小姐。第一次看电影的时候觉得二十八岁太遥远了,现在我已经超过了电影里她的岁数好几年, mac的桌面还是她在大街上若无旁人地跳起舞来。很多个夜晚我和哈噜在河边散步,走着走着我就开心地跳起来,跳台阶也好平地蹦跶也有。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时刻能够感觉到,自己和那个五年前或者十年前的熊孩子一脉相承、融会贯通、长进不大。对不起好像乱用了成语,但是就是这个意思,你们感受一下。
说回二十五号的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十一点已经过了,门口是一大桶鲜花,拆开了发现是一个向日葵、玫瑰和雏菊的抱抱桶。我送出过好多向日葵,可能感觉到我的喜欢,也因此收到不少,give and take。进门就被哈噜热烈地舔了,换了衣服,带她出门。沿着河轻快地向前走,午夜时分只有几盏稀疏的路灯,河边高楼上的灯光显得孤零零的。天像永远不会暗下去一样,依旧能看到大朵的云,在幽蓝的天幕上横行霸道。走到有些累的时候,我们在一个花架下坐下,哈噜大口地喝水,不停地嗅着地上的落下的桂花。空气的味道甜美又柔软,背后大概是一棵桂花树。蝉声已经微弱到几乎消失,夏天结束了,但还会回来的。望着安静流淌的河水,我想,没什么比这更好的结束一天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