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路已老化,停止向电台和声讯台打电话

以前,人们读报纸;甚至会在报纸的底部或者中缝里找信息。
那个时候,上世纪的末期,我十来岁,没法预感“互联网”的威力——99%的男男女女和我一样缺乏想象力,不知道人与人的联系方式即将大变。
当时,“城市报”开始浮现。上海地区开风气之先,产生了《申江服务导报》。它们是花花绿绿的、厚厚的几叠纸;有时候有三十多版,有时候厚达一百二十多版;每周出版一次,售价一元;登载形式不拘的文章,讨论中青年们喜闻乐见的事;也会论说社会问题(当时的言论空间较之现在而言,其实更加宽敞啊);并且总会加塞一些鲜亮的铜版纸,上头印着如今或许已经不知所踪的、生死未卜的小明星们的全身照——他们刚刚收起憨憨的姿态,学会“扮酷”,但无论怎么故作老成和阴沉,也比TFboys来的更为阳光(私人记忆,不是真相——它“修正”了真实)……
一周又一周,“城市报”被输送到岛上的报刊亭,掀动外部世界,制造虚幻的真实,对部分儿童——如我——构成了性质不明的引力(实际上,儿童绝非其目标受众,白领们才是)。
有时候,幼稚的我感到:报纸如同游戏场!并且觉得在未来,自己的文字兴许能够印在上面,会加入那热力朝天、周周不辍的游戏——在未来的十多年里,那类报纸会大行其道,并在2010年代里急速式微,如今已经灰飞烟灭了。而我,会在印刷产业的“至暗时刻”加入印刷产业,随后就失业了……
千禧年前,那个十来岁的我,常捧着《每周广播电视报》,钻研电台的栏目设置——我爱收音机。由于“近视”的关系,我被早早地剥夺了看电视的机会,故而从幼儿园开始,就与收音机为伴。
听多了,就滋生妄想,想在长大后做电台节目的制作者——不是主持人,而是坐在主持人背后的那个真正有想法和权力的人——后来,我弄明白了,他们基本上是同一个人,并且都不是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的……
他们起先如履薄冰地发言,后来学会了种种话术,足以说出“哧溜哧溜的效果”——但也等于啥也没说……晓得这一点后,心中不可能不黯然,耳边的空气也就发生了不一样的波动,再也难以唤起童年时期的谐振……
*
小时候,我尤其想做的,是夜间黄金时段的、娱乐节目的制作人(此外也相当想当童话作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在那些节目里,没有任何时事政治,也不含教训和宣传,所有的声音,只为娱乐。
那样的节目,如东方台(AM792)的《东方大世界》(1990年代的奇葩,如同声音游艺场),内容设置相当多变,万变不离其宗的项目是:听者来电。
打来电话的人,是想做游戏的人。他们或者要猜谜语,或者要听着音乐辨析某种特殊的动静,或者要用成语和主持人玩接龙,或者要根据主持人报出的数字去心算“24点”……
除了数字游戏,我喜欢那档节目中的一切动静。
我也想当深夜节目的制作者,因为那些节目显得非常神秘,更有魔力,节目的时间也很长很长,从深夜进行到黎明,主持人可以从容说话,很多试图说话的人,可以向主持人打电话。
如实相告:十岁的我,对各档节目的风格和类型都很了解了,但尚不知道深夜的节目在播放些什么。偶尔,半夜梦醒,或者出来撒尿时,我会旋开收音机,零星地、接收那些秘密的声音。那时我会听到:有人在打电话给主持人,语气和娱乐节目中的来电者颇不一样,显得比较不愉快,会支支吾吾,会叹口气。
但我来不及听清楚那些人到底在说什么,因为另外一种更加近的声音总会插入进来——附近的大床上会传出父亲的厉声嚎叫:给我马上关掉,你不可以听那些节目!不晓得为什么,父亲极其容易在半夜醒来——从他四十几岁时开始就是如此……
深夜里,独自致电电台主持人……为何如此?
多番窃听后,我了解了一些局面,晓得来电者会询问“失恋后该怎么做?”之类的,小孩子不感兴趣的问题;有人甚至会问更加夸张的、与肉体有关的问题,比如这种:“为了更好的做爱,可不可以抹一点菜油呢?”
而主持人则会诚恳地对应。我记得,有位主持人总让来电者“学会祈祷”。而某一次,在父亲大叫前,我听见了这样的教训:“去厨房找一点呀,不要那么戆呀,都是油,一样的,都可以的呀。你要的,是要让那里变滑,又不是烧小菜!菜油和润滑剂的效果差不多的呀。涂在那里呀。不要着急呀,那个时候总归着急,但你不要急吼吼呀……”(部分上海人说话时爱用“呀字”收尾,以显示体恤,或表达不屑。)
父亲不让我听见这些东西。而到了我应该听听这些节目的年代里,它们却收缩了,并趋于消失——如今,半夜里不再有迷惘的声音了,也不再有人致电主持人,与之一道探索身心的奥秘了……(类似《性情中人》、《蔚蓝夜话》、《相伴到黎明》等节目,要么消失了,要么变换了调子。)
现在,孤独是隐形的,是空气了。“性”也不是一个足以进入“喉舌媒体”的东西了……
2020年代的凌晨,深更半夜里的主持人会和白日里的同行一样,继续说一些正能量的话,给人打“鸡血”(和送你喝“鸡汤”有什么区别呢?),催人在下一个白日里继续奋斗,并且叫人添加一个微信号,或者下载一个app……
主持人会说:在app上留言很好的呀,比打电话给我好!现在这个年代,也没人高兴打电话来电台了呀;大家还可以直接加入我们节目的“群”!我看看,我们已经有了三个群了耶……
*
2000年之前,我会眯起眼睛,用力看报纸,检视一些堆叠在一起的矩形。它们总会出现在报纸的底部或者中缝里——在《申江服务导报》里有,在《每周广播电视报》上也有。
那些矩形里,印着一串数字;数字边上伴随着小图:显现出像素化的马里奥(”红白机“里的水管工,善于弹跳,要吃蘑菇,能撞砖石, 必要时会踩在龟壳上),或者印出Microsoft Word里的“矢量剪贴画”——欧美风味的、边缘呈流线型的、形象呆板的、非常简单的图片(上了初中,我才会有机会接触到word,从而探明了那些图像的来源),或者画着一位接线员小姐的半身像——永远都是小姐——她总会扎着马尾辫,戴着耳麦,五官扭曲(画面太小了),即便如此,依然显得可爱,某些时候,甚至流出一丝慈祥的感觉(像某位明星和小学的“教导主任”的合体)。
这些小巧的矩形,是只在那个年代才会存在的广告。里面的那一串数字,是声讯电话的号码。
我曾打过若干个声讯电话。很多时候,仅仅只打几十秒,就紧张地挂机——声讯电话的通话费往往很贵,许多时候,打一分钟就要一块钱呢!
有一次,我在亲戚家里坐定,打了几个钟头的声讯电话。因为那位亲戚对我开心的宣布:家里的电话费是单位报销的哦,你想打多久就打多久——反正花不掉多少钱。
我打完声讯电话的第二个月,亲戚来到我家,屁股未坐定,就大声讲:“单位下达了命令了,不会给家里报销电话费了!我弄不懂呀!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呀!!”
听闻此言的我,浑身一僵。与此同时,我与声讯电话的姻缘也就终结了。

*
什么是“声讯电话”?“百度百科”上的解释如下:
声讯电话也叫“信息台”,里面有各种向公众提供的信息,吃、穿、住、健康……。除了通话费是按市内电话收取外,还要收信息费。这样的台有168、268、195、198……各地还不完全一样。其中有部分信息内容是免收信息费的,如1680…、2680…
“百度百科”没有尽述实情,造句也欠周全。让我补充说明:1)很多声讯电话是以168等数字作为开头的——尤其在上海地区(现如今,如此开头的电话号码似乎已经绝种了?);2)“声讯电话”不仅仅向公众提供信息;很多声讯电话所提供的是一些“游戏”;或者说,它们为来电者提供“娱乐服务”!如果你是95后,那么,如下的局面可能会让你感到诡异;而即便你是80后,也可能未曾体验过下一段里的情况——要体验它的话,的确很花钱——一分钟一元:
你拨通一个号码,开始进入游戏时间。有个预先录好的声音会对你慢悠悠地说话,类似催眠。那个声音告诉你,眼下“你已非你”,而是神奇国度的马里奥了。你要前往魔宫,去营救人质,为此你已经上路了,并且到了十字路口,那么你会选择朝左走、朝右走,还是继续直行?
请做出你的选择:朝左走,请按1;朝右走,请按2;朝前走,请按3。
……
*
上世纪的末期,我会受到电话机另一端的声音蛊惑。我想跟随指引,按下按钮。
无论我按下什么按钮,那个声音总会继续说下去,并叙述出没有逻辑的、不断分叉的情节。
在一些迷幻的时刻,那个声音对我说:现在,你遇到了白衣魔法师了,你要问他要一件道具,否则我们的游戏不可以继续下去,那么你要什么?
要榔头,请按1;要炸弹,请按2;要救生衣,请按3……
有时候,线路那一端的声音会说:现在,你死了。一秒后,出现一种诡异的音效,随后人声重现,对我说:但你拥有三次起死回生的机会,所以,你已经复活了,并且走到了崭新的十字路口,你要朝哪里走?
一些时候,声音说:你采了蘑菇,你准备吃掉它吗?
吃,请按1;不吃,请按2。
毫无疑问,我按下了1——那个时候,我坐在亲戚家的沙发上,背直挺挺的(亲戚家的电话费正在飙升);我紧紧抓牢话筒,认为我会在按下1后膨胀起来——游戏机里就是那样的,马里奥吃了蘑菇,就变大了。
但那个声音竟然说:倒霉啊,你吃到了毒蘑菇,所以你立刻死掉了,四只脚朝天,死得很沉很沉。但,也不要紧的。让我给你续命吧,现在,就让你再活一次,于是你又站起来了……
你面对着下一个蘑菇,准备吃吗?继续吃的话,按1;不吃了的话,按2。
也许,那场关于马里奥的电话游戏进行了一个小时,或许更久一些。当天,我还玩了别的游戏,它们有不同的题目、情节和声音,但做法都差不多:让来电者听从指令,选择按键,达到或者达不到目的,循环往复,触发预先录好的声波——电话里的动静就像电话听筒和主机的连接线那样,呈现螺旋形……
转来转去,没完没了,不具意义,无尽的故事,无尽的互动,一分钟又一分钟……
我喜欢那种声音。但我实在花费不起。
要和一种具有叙事性的声音互动,一对一的那种,这是我小时候的欲望之一。那样的互动,会带来非同凡响的娱乐效果。
*
在1990年代晚期,“声讯电话”不晓得是不是一个特许产业?应该是吧。 反正,报纸上的相关的广告非常之多,似乎不止有一家两家公司在经营此类业务。
部分“声讯台”,专门用来解决“性”方面的迷惑——你打电话过去,对方会为你解答一个与“性”有关的问题——这确实是“声讯”。
我没有打过那类电话,因为在十来岁的时候,并不存在“性”的问题。
还有一些我不会拨打的电话,具有相亲功能,或具有“情感抚慰”方面的功能。我也没有打过,至少十来岁的时候没打过。
*
最后一次拨打”声讯电话“是在高考之前,即2005年的春天。当时,我试图通过168的服务,听取一个科系的介绍。那个电话,让我非常兴奋,随后就上了当——我听到了好得不得了的介绍,但待我进入该科系后,发现情况压根不是那样的。
2005年的春天,我还没有电脑,无法随时取用信息。
此后我会知道,“声讯电话”里的没完没了的游戏和一本正经的信息差不了多少,也许后者还不如游戏——前者会让你的父母付出钞票,后者会让你付出更大的代价。
*
2020年的春天,我家边上的废弃的公共电话机被连根拔起。
此前几天,我在旁边拍了两张照片。以下,是我,和那不再有用的话筒。

散漫的随想,到此先断线一下,改日接续。
打算在这儿写更多“日常问题”(眼下的,和曾经的,以及可能将会有的……)
上一次思考打电话的问题:如何以传统方式拨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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